“别过来,别过来!”在一片漆黑的小树林里,阿琥看到大伯提着巨大的南瓜灯向我缓缓走来,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不知他是笑着的还是凶恶的?阿琥只是被周遭的气氛吓住,满眼都是树上的南瓜灯、树下的小坟堆,脚异常自觉地往后退着,远远地躲着。
这是阿琥儿时多次梦到的画面。不知从哪一天起,阿琥儿时的记忆便是从大伯身上开始的,伴随着惊恐和伤感,以至于夜深人静时我仍然不由得想起这个特别的大伯。
祖母生了八个,四儿子四女儿,大伯是家里最长的儿子。听祖母说,大儿子很善良,很有担当,与兄弟姐妹同甘,为整个家庭分忧。在阿琥出生那会,全家人都很高兴,大伯总是抱着阿琥亲来亲去,特别喜欢他这个小侄子(阿琥爹是老幺)。阿琥长大后也许能想象到那疼爱的眼神和爽朗的笑声,但肯定没能想到后来的命运线。
据说大伯得帕金森是因为离婚。
90年代的离婚并不普遍,在我们这种乡村也是更加少得可怜。大伯母为何提出这个惊动全屋的要求,大伯与她怎样撕心裂肺地争吵,还有两个堂哥的年少无知嚎啕大哭,这些阿琥都不清楚。阿琥只是不能接受大伯因此而精神崩溃,最终被家人抛弃在后山坡那间土坯房里,而大伯母带着两儿子住到了仅仅距离500米的隔壁屋落,恍如两个世界的人。自此以后,大伯彻彻底底地精神失常,做着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在阿琥六岁左右,他母亲在小学教书,小学与我家就隔了一道围墙,所以母亲常因工作带着我睡在学校办公室。也不知大伯是怎么知道我们在那个房间,总是深夜站在窗外围墙边的高地上用石头砸窗户,并且口中谩骂着一堆听不清听不懂的脏话。被惊醒的阿琥透过月光看到外面摇曳的黑影,吓得缩进被窝傻傻地哭着,母亲抱着他安慰着他:“别怕,别怕。”阿琥慢慢停止哭声,听着玻璃哗哗作响,不敢作声,那时他一度以为窗外的不过是一个吓人的影子。
后来阿琥开始记事了,同时也成了一名留守儿童,被祖母抚养到初三,直到高中寄宿。他渐渐知道自己有一个不太正常的大伯,也开始了解到乡亲邻居们口中的流言蜚语,不禁跑去询问祖母往事种种,这才解决心里的些许疑惑。
大伯住的那个土坯房全是黄泥土做成泥砖砌成的,一张破旧的木板床,铺上凌乱的稻草杆子,盖上脏兮兮的床单和被褥,一把快要散架的木椅子,空荡荡的屋子,湿漉漉的没有加工的”原生态“泥地板,这便是大伯的居室。祖母每天会送午饭和晚饭过来,在一个竹篮子里放着盛好饭菜的大碗,日复一日地在家里和大伯家往返。有时祖母会带着阿琥一起,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真正看清大伯的脸。怎么说呢?面目狰狞?还是瘦骨嶙峋?给人的直觉就像是脸色苍白的戒毒人。但眼睛,大伯的眼睛却异常的好看,可能是多年不问世事,可能是根本不懂外面的世界为何如此,眼神纯净,没有飘忽不定,特别犀利尖锐,似乎含着太多憎恨,抑或是一种自我保护。阿琥有些害怕这样的眼神,即便是祖母,也会拿着拐杖以防万一,毕竟大伯并不知他们是谁。
后来送饭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上了初中的阿琥,阿琥欣然接受,希望自己能帮祖母做点什么。从起初哆哆嗦嗦进大伯家门(实际上连门都没有),把饭碗放在门槛上拔腿就跑,到后来大摇大摆,甚至进他的卧室观察一下里面有什么异常。尽管条件如此恶劣,祖母也还是井井有条地安置着大伯的生活,把床单被褥洗干净,缝缝补补好多次,泥巴地板扫得一尘不染,叮嘱和训斥他,教他怎么刷牙洗脸洗澡。物质现实和家庭环境无法改变的情况下,对于大伯的爱依然不能断,祖母不怪天怪地,也不曾见她去找过大伯母的麻烦,只是用最朴实简单的方法让大伯过得更好,哪怕一点点。
从阿琥家到大伯家那条路,虽然杂草丛生,下雨天会泥泞不堪,可还是给阿琥留下了深刻的回忆。他居然测试过来回一趟的最短耗时,一路狂奔,盯着手表,为自己敏捷的速度感到惊叹不已;也曾被脚下缓慢蠕动的蛇吓到,脚悬在半空中,没有踩下去,呆滞在那好多秒,近距离观察着此生最怕的生物;有时会停在半路野山坡,摘着野草莓,边吃边望向田野那头的大伯母家,难免为大伯感到不值,难免有点愤慨。
稻香牵引着凉风,凉风夹裹着稻香,扑打在脸上,阿琥想着,没有什么爱恨情仇不能随风而去。
然而,在阿琥快升初中那年,应该是他见到大伯的病情最严重的时候。每次邻居们看到大伯在附近游走,都会惊慌失措地跑回家紧关大门,包括祖母。阿琥会站在窗边等着他默默离开,然后告知祖母可以打开大门了,整个过程就像躲避暴风雨和野兽的小动物恢复平静生活一般。
如今的大伯见到人就会打骂,已经有很多人受害于此,于是大伯的名声也就越传越远、越传越恶劣。祖母提起过,祖父还在的时候,大伯和祖父对打过,大伯拿着斧头直接往祖父身上挥过去,所幸祖父年轻时练过武,身手敏捷,没有受伤。听了之后阿琥好久都无法释怀,既惊恐也很是感伤,这样好的一个人变得连父母都不认识,把世上所有人都看作罪恶之源,恨不得让世人都消失,究竟一个人的情感极限在哪里?这容易受伤、容易疯狂的脆弱感情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当然,所有人都厌恶大伯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在某段日子里,隔几个早晨阿琥和祖母就会被大伯惊醒,还是一如既往地咒骂,一如既往地拿东西砸门,只是工具从石头换成了塑料袋,袋子里装的竟是大伯的排泄物。阿琥是有洁癖的,这样的事发生无疑让他心生厌恶,也更加没有想到大伯会失常到这种境地。那些日子祖母叫上阿琥的堂兄清理门窗,他就站得远远的,唯恐避之而不及,心里也无数次怨恨大伯的所作所为,无数次感到无奈和伤心。为什么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全家都陷入难堪和悲痛?为什么明明白白的一个好人,变成了众人唾弃的可怜虫和众人惧怕的“疯子”?
阿琥常常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大伯的议论,“岳疯子”、“疯子大伯”等等难以接受却又无法反驳的外号在乡亲邻里间传开,大家都不觉得这样的称呼有失礼仪,精神病等同于疯子,不在乎使用哪个词更为恰当。然而这些话语往往都戳在阿琥一家人的心上,要表现得跟个没事人一样,也要表现得略带关心,顺其自然仿佛在此刻尤为重要。一边感慨命运的捉弄,怜悯大伯悲惨的人生;一边学会自我慰藉,好好守护着只剩下阿琥这些家人的大伯。
终于,在国家政策帮助下,某个阳光明媚的晴天,阿琥爹他们三兄弟和两个堂哥带着一帮子熟人,五花大绑地把大伯送上了去市精神病院的车,大家都盼望着大伯能够康复。
几个月后,大伯穿戴整洁地回来了,那时二伯家正盖新房,在阿琥家办厨和睡觉。一切那么顺理成章,大伯来帮二伯母烧灶火打下手,大家在一张桌上吃饭。大伯认得他们所有人,且能叫出名字,生活也可以自理,只是仍然那么瘦削,仍然不能适应新的生活。透过阳光,大伯的眼神不再尖锐,炯炯有神,眉目之间英气十足,像极了阿琥祖父。
好事成双,两堂哥把那间土坯房拆了,新修了水泥房。新的白粉墙、新的水泥地、新的木房梁,一切都是新的,大伯总算过上像正常人的生活,两个儿子没有忘记他这个当爹的,这可能是大伯最值得开心的事。祖母也算是少了许多牵挂和担忧,全家人都为事情的发展感到知足和欣慰。
“你还在这啊,还以为你回家了呢!”外婆家的邻居婆婆惊疑地问着看电视的阿琥。
“没啊,放假了,家里又没事。”阿琥打算在外婆家再住几天。
“你家人没跟你说?你家里出事了!”
“啊?怎么了?我不清楚啊!”阿琥紧张地坐立起来。
“你大伯走了,听说是,是上吊。”
回到家的时候是晚上了,祖母一个人在家,面无表情,“你大伯走了,你知道吧?”
阿琥示意地点点头,“他们都去帮忙安排后事去了吧?”
祖母没有说话了,只是低着头。
那天晚上,堂伯把阿琥喊到大伯家去了,堂哥们都没回,只能让他去守灵,乡亲们来悼念总得有个人跪在棺材旁。阿琥跪在那,伏在地上,一直没敢抬头,叩拜的人在头前来来去去,带着风,卷着尘,蜡烛的亮光忽明忽暗,散发着莫名的悲伤。
没有听到祖母撕裂的哭声,古稀之年,儿女们连葬礼都没有让她去,怕她哭坏身子。大伯永远地长居于更偏远的山坡杂林中,静谧无声的角落,坟前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完完全全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祖母哀叹过,大伯是清醒了,可太过清醒了。他想着自己疯了十多年,害了乡亲,连累了家人,想着即便康复了也是一个罪人,一个给儿子们添加累赘的无用之人,想着这么多关心他的人和那些他曾爱得深沉的人,往事再提,青春已逝,过不去的坎他依然没能过去,清醒让他不知所措,让他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所有人都没料到大伯会用自尽的方式给人生划上句号。
再也没有做过那个熟悉的噩梦,也没有梦见任何与大伯有关的事物,只是在夜不能寐的时候,时而回忆起重重往事,发觉大伯走得太干净,把好的坏的都埋进了土。去年春节前给大伯扫墓,阿琥几堂兄弟遇见了他两个儿子。这么多年扫墓都是分开的,从没撞到一起过,尴尬气氛可想而知,只是寒暄几句,便都默默蹲在那烧着纸钱。
大家都没法忘记,就只好假装忘记。
大概七年了,阿琥再没走过那条路,没有去过大伯的房子。不知道为何那时候祖父会把大伯安排住在那个野山坡?为何过去这么多年都没有带他去医治?为何!为何?为何。所有人都不会再追问细想那些不好的回忆,选择性失忆成了幸福生活的苦口良药。爱情、亲情、婚外情,在流言、离异、自缢中胡乱搅拌,支离破碎的人心与家庭,无言的寂寞与忧伤,充斥于这一场戏剧般的人生里。
愿悲伤随风而去,佳人随尘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