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画端
【第一件事】
没错,关于,今天我就是来数落你的——即使我还不是很有底气。那我就从你我故事的最开始讲起。
七年前,我还不像现在这样被生活磨平了棱角,静的时候头脑空空没有任何思绪。相反,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就是张爱玲,“除了发展我的天才之外,别无生存的目标”。我不屑于课堂上学到的东西——当然我从未荒废我的学业——也不屑于身边姑娘们对青春恋情的向往,书就是我的向往,作家是我的情人,画家也是,所有艺术家都是。
我沉醉于这世上的所有未知,更沉醉于旧书店的魅力。图书馆的灯它晃眼睛,人们坐的端正,我总觉得自己被束缚着。走进旧书店,各式各样的人用各式各样的方式在看书,有的人坐着有的人侧躺,但是你绝对不会觉得好笑。
那时候的我魔怔到什么程度,我抱着一本封皮不全的《红字》看的泪流满面,学着海丝特白兰偷偷在胸口用红笔写上一个A,好像有了这个字我就无坚不摧。
但是偌大的世界竟容不下我一个小女子的高潮。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高傲,我只知道我不想和周围的人说话,他们都不明白我。所以我被排挤了,课本会无缘无故的丢失,上课会被不知从哪个方向丢来的纸团砸到脑袋。《恶意》里曾说过,总之我就是讨厌你。我当然明白这种讨厌,但我对此甘之如饴,我接受所有来自凡人的嫉妒。
看吧,那时候我就是没来由的高傲,真的很让人喜欢不起来。
在学校受到的排挤使我更热衷于去旧书店消磨时间,有时候一读书就忘记了时间。那日看完了达芬奇的部分作品,满脑子都是背叛与救赎,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是昏昏沉沉的。
黄昏里,我捡到了一只狗——确切的来说,是它捡到了我。它湿润的眼睛望着我,眨巴眨巴,我好像望到了我自己,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救赎。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我的爸爸因为赌博欠债逃得无影无踪,我的妈妈拼尽全力终于把爸爸留下的债务还清了,但是我们家已经家徒四壁。为了养大我,妈妈一个人从早工作到晚上,我也几乎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小狗,但是我们家的条件是绝对不允许我养狗的。
我把小狗抱在怀里,在附近一家宠物店门口兜兜转转好一会儿。因为我想,开宠物店的老板应该很善良。于是我把小狗放在了宠物店的门口,撒腿就逃。
这一年,我才十八岁,刚到开始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这一年,然后我认识了二十五岁的你。留着平头的你穿着大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沾了狗毛的大梳子。你看见我把小狗留下,放下梳子就朝我走来。
“小同学,你给我等一下。”我听见你叫我,但我没有停住,反而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忽然,你大步赶上我,一把扯住了我的书包,“哥哥跟你说话呢,你走什么?”
“我没有什么好跟你说的。”我用力挣开你的手,却连头也不敢回。
“你知不知道流浪狗多可怜?你要是不能养它一辈子的话,那你从一开始就不要养。”我真的很不喜欢你这种一身正气的人,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
我疲于解释,刚想回头与你争执,却见到了你怀里抱着的小狗。它冲我歪了歪头,奶声奶气地哼哼了一下,便将我打动。这些日子的苦恼、委屈如同潮水一般向我涌来。
你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忽然蹲下,哭的连气都喘不上来。你只是伸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脑袋,安慰我。
高傲如我,第一句话回你的竟然是:“你抱了狗,有没有洗手?”
你笑了 ,笑的像夏日及时的暴雨,像冬夜漫长的月光。
关于,这我不能原谅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千不该万不该,你竟招惹了我。
【第二件事】
关于,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看穿了我的孤独。
那天以后,你就经常在宠物店门口晃悠。你抱着小狗在门口等着,等着我再次出现。终于你等到了我,却不止等到了我一个人。
你见到两个穿戴整齐长相甜美的小姑娘,一把把我推倒在地,嘴里放话叫嚣着。而我手里刚借来的书册撒了一地,很多旧的都散页了。我坐在地上,周围的路人纷纷回头看我,却没有一个为我停下脚步——当然,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为我停下脚步。
其实这也不算欺凌,我只是拒绝了将自己的试卷借给别人看。周敦颐写,“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所以我不愿做那同流合污的淤泥。
她们趾高气昂地离开了,我蹲下来捡散落一地的书册,远远见到你朝我走来。
你看着狼狈的我,也不帮忙,只是轻皱着眉头,在考虑怎么开口。
我知道你在维护我可怜的自尊心,想把眼前的一切都无视掉,但你不知道这样更让我觉得无地自容——尤其是在你的面前。
“喂,你不来看丢丢了?”你终于开口。
因为我把小狗丢在你的店门口,你就擅自给它取了“丢丢”这个名字,真是一个好随便的名字啊!我还是忍不住破涕为笑。
之后我便常在放学后,将路线从旧书店改为你的宠物店。
每当我叫丢丢的时候,他总是欢快地摇着尾巴绕着我转圈,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个什么意思。我想把它的名字改成“莱昂纳多”,响亮又洋气,可是每当我喊的时候,它总是歪歪头,好像我在念一句傻瓜咒语。
那段日子我不知道是借着看你的名义看丢丢,还是借着看丢丢的名义看你,总之我好像挤不出太多时间去看书了,也没有时间去研究地球上的那些未知,我变得和世俗的那些女孩子一样,不那么孤独了。
“白晨,你的名字真好听,白色的早晨。”你装模作样地朗诵起我的名字,一边搅拌着狗粮。
“不是早晨的晨。是时辰的辰,加一个宝盖头。”我抱着丢丢,给你翻了一个白眼。
“哇,这字是什么意思啊?”你把搅拌好的狗粮放到狗笼里,几条小鹿犬蹦哒蹦哒着就来了,边抢着边用力摇尾巴。
“就是玉帝住的地方,天宫,琼楼玉宇。”
“哦,那就是白色的房子……还不如是白色的早晨呢。”你又对我笑了,这一次,你笑的像漫长的梅雨季,绵延不断,潮湿暧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但是我估计会下好一会儿了,“白宸,明天也来吧,之后也都来……就当做是陪我。”
你知道下课以后我除了旧书店就无处可去,我其实孤单地可以拧出水来。我真恨你看穿了我,穿破我坚硬的防线,轻而易举地进攻我的软肋。我不敢欣喜,我怕你得意,却实在忍不住,藏不住笑意。
“切,来就来。”
从此以后,关于,你住进了我心里的那座白色的房子。
【第三件事】
关于“你把我改变了”的这件事,你并没有经过我的允许。
高三下学期是最忙的时候,我却不以为然地依旧往你的宠物店里跑,我宁愿帮你扫地拖地,帮你给狗狗梳毛喂饭,也不乐意去回班里跟一群境界和我不同的人一起在题海里遨游。可你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你要我回学校,要我恢复正常高三女生的生活,但你没有要我好好读书,你要我好好交朋友。
“交朋友?”听了你的建议以后我笑开了,“你觉得我需要吗?”
“怎么不需要?”说话间,你往我脑门弹了一下。你把我手中的丢丢接过去,继续说,“你有几个朋友,我和丢丢算两个。还有吗?”
我想了一会儿,仰起头说:“老子不需要。”
从那时候起,你就对我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造。你开始教我怎么说话不刻薄,怎么看人不那么带着恶意,你让我想想林黛玉进大观园为什么要装作没看什么书,你让我知道不那么锋芒毕露也许可以得到更多的善意。
然后我在你的无限怂恿下,第一次参加了晚自习。
我想我是疯了才会把自己的笔记本借给那些成天只会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看。
我想我是疯了才会在班里同学组织集体自习的时候举手说我愿意。
我想我是疯了才会在终于交到第一个朋友的时候,像个得了老师奖励的小学生一样,欢呼雀跃的跑去找你,跟你说:“你猜?我今天怎么了?”
关于,你说我是怎么了?
【第四件事】
第四件事,是最最霸道的一件事。你啊,你自顾自地走进我的世界,将我那扇“爱上别人”的门全部关上。
高考完以后,班里的同学组织一起聚餐一起唱歌,这是聚会第一次主动邀请我,不过我还是拒绝了,因为我就算去了,估计也是如坐针毡。所以一考完,我又不害臊地跑到你的宠物店去找你。原本想和你还有丢丢一起小小的庆祝一下,你却心血来潮,说要带我进入大人的世界。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酒吧,进入你所谓大人的世界。
你拉着还穿着背带裤的我进了酒吧,穿越舞池的时候,你拉着我的手被冲散了,我迷茫在舞池中央,竟紧张地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
“大学生吗?来跳舞吗?”一个留着小胡子的高个男人忽然锁定了我,他约莫三十不到的样子,表情动作都显示出他是吊妹高手,一身的老练。他邪邪笑着,故意露出了锁骨上的骨钉。
“她不会跳啦,别为难她。”我还没回答呢,你就抢在我前面回答了。你把我拉走,挤开躁动的人群,在离舞池较远的台边坐了下来。我屁股还没粘着椅子呢,忽然听见你说,“以后这种男的接近你,理都别理。”
我应该谢谢那天的舞池灯光那么亮,所以我们这边才显得那么昏暗,你看不见我脸发烧,看不见我满脸的不知所措。我竟破天荒地应了一声:“好。”
张爱玲说,爱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再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我想,我现在就完全甩掉了我所有的高傲,我在你的面前,卑微到连尘埃都不是了。
你点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我刚想和你碰杯,你竟然自顾自的一口闷了。放眼看四周,谁不是点一杯酒抿上好几口,那么认真喝酒的怕就是你一个吧?
忽然,你伸手扯了扯我的头发,我一巴掌反打你的手,却被你在半空中劫住,轻轻捏在手里。我下意识抬头,撞上你深深望着我的眼。
“白宸,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用手捋了捋头发,掩饰着答道:“你真蠢,这一杯酒就把你撂倒了。”
你笑着耸耸肩,没有再说话。
关于,你真的很多管闲事。被谁喜欢,或者我喜欢上谁,是我的自由,你有什么权利管我?直到现在我还是很不开心,你那句若有似无的酒后试探,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又或是那天的音乐声太过嘈杂,灯影太过花暗,我没有听清楚,没有看清楚。
【第五件事】
其实说了这么多,你应该都明白了吧,这其实就是一个现代深闺小姐的怨辞,是我这么多年来的单恋日记,是我写给你的五封绝交信。
而最可恨的是,你将我从深渊里拉了出来,然后自己却不见了踪影。
七年后的今天,我二十五岁,你三十二岁,却还停留在二十五岁。
七年前,当我获悉,你因为救一个跳河自杀的少女而不幸遇难变成植物人的时候,我几乎都要昏过去了。我恨你的善良,恨你的勇敢,恨你把我从天堂又推回万丈深渊。
我这样恨着你。
后来,我去找过那个女孩,她也后悔,也感激,但你再也回不来了。梅雨季停了,你也不再对我笑了,我心中那座白色的房子里现在只有一地的玻璃渣,连丢丢也没办法医好我的伤口。
但是关于,只要你现在醒过来,这五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全部原谅你。
然后我会回答你,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
就是那个,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在一起的问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