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小人住在垃圾堆上,以吞食垃圾为生。
没爹亲,没娘疼,只能孤独地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用力地,拼命地,为了活下去。
垃圾小人在半夜才出来觅食,这不是它的本意。曾经它也在白天出行,一群小孩看见它,用石块扔它,嘲笑着说:看啊,着是个垃圾小人,它跟这堆垃圾一样毫无用处。
是的,毫无用处。活着的时候对这个世界不产生任何价值,死去的时候也激不起任何回音。但就算是这样,身体深处却有一个声响,来支撑自己苟且偷生。哪怕活得肮脏,狼狈,没有尊严。
但垃圾就真的毫无用处吗?
垃圾小人在垃圾堆翻到过期的凤梨罐头,翻到断了一条腿的藤椅,它把这些东西小心收集起来,搬到自己在垃圾场下面简单搭成的小窝。
有一次,垃圾小人找到一只被人遗弃的丑娃娃,她的一只眼睛已经不见了,另一只蓝玻璃珠眼睛也布满裂纹,金色的头发稀稀落落,右手臂还有坑坑洼洼被野狗啃过的牙印。垃圾小人小心地把她捡起来,抚去她脸上沾着的落叶,它抱着她,轻轻地说,你很孤单,对吧?没关系,今后你不是一个人了。
就好像一度一人独行的路上,有了另一束光亮的辉映,垃圾小人的生活,也因为这个新客人的到访,而多了一丝活力,它会用翻到的破布拼贴做成新衣裳给她穿上,天气好的白天,它甚至不再回避路人鄙夷的眼光,小心翼翼抱着她在河边晒着太阳,它把自己的脸贴在娃娃的脸上,哼起曾经听过的不知名旋律,这是它表达快乐的方式。
随着夏天过去,冬天势不可挡地迅速侵袭了这座城市。寒冷带来的,除了萧索,还有极度的匮乏。这是垃圾小人一年中最难度过的日子,漫无目的的长夜,仅有睡眠是最大的安慰。像动物一样蜷缩身子陷入冬眠,并渴望春天快点,快点到来。
垃圾小人将丑娃娃贴身收藏,借用她棉絮制成的身体,储存一丝残余的体温。人们常说,互相拥抱着取暖,想来也不过如此,丑娃娃稀疏的头发被风吹起,偶有一两丝飘落在脸颊,乍看过去,仿佛她也有了生命。
但冬天却格外漫长,赤脚走在路上,冰碴摩擦带来尖锐的刺痛,远处高楼万家灯火,燃起温情炊烟,垃圾小人用手抓起刚翻到的菜叶狼吞虎咽。没关系,只要能活下去就没关系。它用粗糙手掌抚摸着丑娃娃,喃喃自语着,努力挤出一个生硬的,丑陋的笑容。
熬过冬天,却没能等来春天。城市环保部门一声令下,整个垃圾场面临搬离。而未能搬离的,就一律焚烧处理。在杨絮飘飞的季节,几个面容模糊的工作人员到来,嫌恶地捂住鼻子,指指点点,皱着眉说,都处理了吧。于是一把火烧起来了,起初是零散的火星,之后窜出一两根小苗,像蛇吐出了鲜红的信子,最后火焰升起,不知道谁还点燃了鞭炮,红火且热闹,像一场壮观的庆祝活动。接下来,这个地方会夷为平地,盖上高楼,整个城市呈现出干净而崭新的面貌。
垃圾小人是在睡梦中被浓烟呛醒的,醒来时它的小窝已经被火光包围。它挣扎起身,想看看周围情况。但身体却因为长期缺乏食物而过度虚弱,大脑也因为极度缺氧而变得困顿。它试图呼救,嘶哑的吼叫被爆竹的噼啪声所掩盖。它一点点,努力爬出小窝,随手捞起起物件扑灭身上的火星,一点点,朝着有亮光的地方爬出去,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凸出,皮肤被火舌舔舐成一条条焦黑的伤痕。
快看,火光中好像还有个人!似乎有眼尖的工作人员发现了垃圾小人的存在。众人面面相觑,走过去,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垃圾小人。
一个人看看四周,小声说,如果被上级发现可是重大工作过失。
是啊,一条贱命,又有什么可惜。另外一个人插嘴。
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不是吗。抽着烟的人弹了弹烟灰,说了这样一句。
众人齐刷刷点头。趁着没人注意,只是悄悄地,悄悄地,把垃圾小人往火堆里又挪了挪。
挪动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低头捡起,是一只半秃头的丑娃娃。什么破玩意儿,工作人员鼻子轻蔑一哼,随手丢了出去。管它丢到哪里呢,反正这个地方,马上就要被翻新了。垃圾堆上的火焰,欢快地扭动身躯,像是不知疲倦跳舞的女郎。众人拍拍手上的灰尘,心满意足地离开。
垃圾小人死了,死在垃圾堆里。
无人知,无人晓,用力地,拼命地,曾经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