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长安,市上酒家眠。那时长安,秋风落叶满。那时长安,高柳蝉嘶乱。那时长安,月明人不眠。
平康,她和母亲住在那个风流之地。太早的看惯了满楼飘扬的红袖,看惯了妩媚的女子迎来送往,看惯了王孙公子迷醉在这温柔富贵乡,便早早地觉出了人世间的凉薄。
她以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所以当他站在她面前时,她的眉宇间充满了冷漠。
他俯下身子,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压低声音说:“幼薇,幼薇,终寻得汝!”她仿佛被他的温和感染,看他的眼神不觉温柔了许多。
他一袭青衫素衣,岁月斑白了两鬓,样貌苍老憔悴,甚至说有些丑陋,面容却少有的和善可亲。这样子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早已消失在了她生命里的人。
他来到这烟柳繁华处,不因秦楼楚馆里的歌舞升平侧目,只为寻得那小小的女子——那个五岁诵百篇,七岁成文章的小小女子;那个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却形容尚小的小小女子。
“幼薇,可作诗开某眼界否?”“这有何难?”她将目光扔出窗外,只见滔滔江水送走了零落逶迤的桃花,江边的垂柳不因落花无情伤感,只静默地站着,任三千青丝随风翻飞。她提笔书下“江边柳”三个大字为题,小手牵动柔软的笔尖写下坚强的笔画。歪头思忖不多时,四韵俱成,便缓缓书道: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他拿起墨迹未干的纸笺,抚须读罢,沉吟半晌——工整的平仄,整齐的韵脚,清丽的遣词造句,皆出自这小小女子之手,不禁赞不绝口:“妙哉,妙哉!幼薇果真名不虚传!”
“谢阁下谬赞,”她身子一矮向他行礼,“只是不知阁下何人,如何称呼?”
他亦拱手道:“在下温庭筠,字飞卿。”
她是何等聪明,怎会不知名满天下的温飞卿此来何意?“幼薇不才,请师父赐教!”她跪在他的脚下,谦卑得无以复加。
“岂敢岂敢,”他扶住她纤弱的手臂让她起身,“唤我飞卿即可!”
飞卿?飞卿!她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两声,觉得这名字温柔似醉。飞卿,她又试着叫了一声,抬头看他,只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喊出声来。他好像明白确实不妥:“先生亦可!”
自此,他成了她的西席,接济她的生活,指点她的诗作。他常常捧了她的诗文,反复品味,眼里满是欣喜和赞叹。他说,他很喜欢。
喜欢?她小小的世界里第一次遇到了这个词。喜欢,她又默念一次,竟然红了双颊,心里却平添烦忧。也许,同样的花红柳绿里若是少了他,她未必吟的出那些风雅词句。因为,字字句句总是关情。
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带她寻访山林,牵她淌过潺潺的冰凉的溪水,扶她攀上嶙峋的陡峭的山岩。他折花插在她的鬓边,她笑问幼薇与花孰美。他没有回答,静默地铺纸研墨,刚写一两句,便被她夺去了笔,自顾自地接下去。他为她鼓琴吹笛,她随着铮铮淙淙的琴声,为他歌尽桃花扇底风。
在月光如水般倾泻的夜晚,他带她参加文人墨客的宴会。在席间,他向大家介绍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鱼幼薇,眼中的骄傲清晰可见。他替她挡下宾客们一次次递来的酒杯,常常沉醉不知归路。她明白,这是他的疼惜,是他的保护。他看她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温情。
他要离开她了,去到江南。他走的那一天,她没有送他到江边。“先生,你还会回来吗?”辞别之时,她眼里吮着泪。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许久,终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携了几卷书与一小童,出了她镂空雕花的古卧。她透过窗棂望着他,直到他的白衣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江上,她才敢掩面哭泣——短短的一段路,他不知回了多少次头!
她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无休止的思念——她以为他们会有很多欢聚的日子,可不过三载,他就弃她而去。她时常想起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一起说过的话;他为她改过的诗稿她不知翻阅了多少遍。她看着生宣纸,自己的墨笔与他的朱笔一同书写过的生宣纸,眼前又浮现出他的模样。泪水不知浸透了多少个无眠的夜晚,豆蔻梢头二月初,她已识尽了愁滋味。
不觉已是梧桐叶落,仿佛是一夜之间的夏去秋来,长安城顿时冷寂。要问何处合成愁,不过离人心上秋。她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思念,坐在那写过《江边柳》的桌边,愣愣地出了半晌神,缓缓落笔写道: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
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
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她小心翼翼地折好,满怀希望地寄到他那里,心情果然轻快了不少。她有了新的念想,日复一日坐在窗边等他的回信,十日、二十日、三十日……
转眼秋去冬来,依然不见雁传回书,她寄出去的书信石沉大海。冬夜萧索,她对着清冷的孤灯暗自垂泪。泪眼婆娑之中,她又款款下笔写道: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
这一次,泪眼模糊到看不清笔画。若是他还在身边,该嗔怪她的字有失闺阁风范了。第二天,她将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同诗稿一起寄到了长江以南,却再也不敢奢望得到回音了。
一字一句如泣如诉,他怎会不知?更何况,君心似卿心。他何尝不想像她一样将柔情万种排遣在纸上,托鸿雁带过长江去。他何尝不想立刻出现在她面前,安慰她这么久的委屈,陪伴她的孤独。他又何尝不想跟她说一句,幼薇,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可是,她的一声“先生”,如同枷锁一般桎梏着他。即使他是写过“玲珑骰子安红豆”的大才子,也逃不过世俗的牢笼。
终于,他还是回来了——同天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一样,白首为功名。他穿过曲曲折折的花街柳巷,扣开那熟悉的雕花古卧。“幼薇,”他连声音都带着风尘仆仆,“别来无恙!”
熟悉的声音停下了她正排词遣句的枯笔,她不敢抬头,怕看见那熟悉的人,也怕看不见。直到他走到了他的案前,她才敢相信,这一次真的不再只是梦境。“先生,”她嘴角带着笑,眼里却噙着泪,“别来无恙!”没有她想象中的隆重煽情,却胜过人间无数。
如她所愿,他们重新回到了那段吟风弄月的日子。失去过一次之后,他们都更加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她记得那日他应试去,自己是如何的坐立难安。她当然全心全意地相信以他的才情一举夺魁必是意料中事,却多此一举地担心。
放榜当日,他们在皇榜之下伸长了脖子,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流转,竟未曾发现他的姓名。一丝不悦略过他的眼角眉梢,她心疼地想却又不敢伸手抚平。她记住了,那年的状元,叫李亿。
气氛因此而凝重,回府途中,一路无话。她的院子里,三棵柳树嫩绿地抽穗了。那是他走的那年,她亲手栽种的。她很细心地,为它们取了名字。
“先生,可知它们的名字?”她拽着他的衣袖,指着它们笑问道。他摇头,看着她的眼里满是柔情。“它们叫‘温’、‘飞’、‘卿’!”她看着他,盼望他能有点答复。可他依然柔情万种地默然看着她,似是而非地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新科状元李亿官拜员外郎,年轻风雅,玉树临风,家境富贵。况高中状元,必才情过人。幼薇,汝年已及笄。李员外欲求汝为妾,吾已应允。想李夫人大家闺秀,必能同汝和睦相处。李员外与汝可谓郎才女貌,若果真结缡,必成一段佳话。下月既望迎汝进门,汝当早做准备。”他从院外进来,没进她的闺阁,同她在院里面无表情地说出此话。不像商量,而是吩咐,他的语气是那样不容置疑。
虽然是自己的姻缘,却掌握在别人手里——出身贫贱的她,当初不合觊觎温夫人之位。做妾,仿佛是她逃不过的宿命。
他何尝没有为她留着温夫人之位?他不在乎她是否出身寒微,就像她从不在乎他相貌丑陋。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钉子般钉在心里,痛不欲生。
没有太多的嫁妆,只有他为她准备的那许许多多笔墨纸砚。凤冠霞帔裹着她纤细颀长的身体,粉渍脂痕点缀了她白璧无瑕的脸庞,珠玉宝钗插满了她乌黑浓密的云鬓——惊为天人!
“飞卿,”她犹豫着喊出这两个字,无悲无喜,“欲结同心否?”
他迟疑着回头,眼里分明有光闪烁:“不可结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