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死亡:
很冒昧地写这封信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来造访我,回来带走我,带我到某个永恒的不存在之处。所以,我想提前做好准备,以在你到来之时,我不会太惊慌,太恐惧,也不会留下太多遗憾。我知道我无法阻挡你,不过我想在你面前,我依然能够有我应有的尊严。这些尊严或许对你来说一文不值,但是它对我很重要。
其实,死亡,我很早就认识你了。我身边,也经常有你的影子。
说早认识你了,是因为我身边会不时有我的同类被你接走。还是很小的时候,村里就有人死了,把灵堂布置在干燥的稻田里。我有看到了尸体。死和睡不一样,死是灰白的,青色的,我不敢靠近,我只是觉得害怕。后来,村里又有老人死掉。村里人似乎不如我那么害怕死亡,特别是老人,对于他们,死亡或许只是个随时可能会造访的客人,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老人的儿子们,儿媳们,都不会又太多哭,只是忙着到处散烟,来参加葬礼的人们,也只是把这当做一次聚餐,吃比死重要。近两年回家,爷爷奶奶也会和我说老家农村的事,说我以前认识的哪些人,已经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就是除了名字,再不存在于世界,就是我找遍村子里,和村子再的所有地方,都找不到么。我很疑惑,却又知道这是个我永远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我不仅仅因为早就见过你而熟悉你,也因为你就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里。我害怕黑暗,害怕黑暗中的一个人。我知道,这是因为害怕你,黑暗就是你的斗篷。我害怕分离,害怕得不到爱,害怕没有归属,害怕人生没有成就,害怕不被人重视,害怕自己不存在。我知道,我都是在害怕你,害怕你的影子。我最害怕你的是,我人生还没有活出意义来,就已经被你带走,就像一本小说,才刚刚出场的两章,主角就被无良的作者写死了。你时时在我生活里,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冒出来,有些吞噬一切的力量。
你很强大,我害怕你。我承认。
我也曾经试图过打败你。
据说我所在的世界有神,只要顶礼膜拜他,神就会打败你,就会把我接回天国。后来我不相信这个了。我觉得你也会觉得人类的不自量力,居然相信有什么生物可以打败你。更好笑的是,这个生物是否存在人都没法确认,就把自己的命运匆匆托付,不说来世,连此生都不要了。我觉得很好笑,又觉得更恐慌。我好笑干嘛,信与不信神,都是在你脚下的小虫子,没什么不同。
我还看过哲学。哲学据说是思维能够提供的最好慰藉。我看过伊壁鸠鲁,他说他从来不考虑死亡。因为,死亡在则他不在,他在则死亡不在,如此,又何必讨论不存在的死亡。我觉得他说得很好玩。这样的话,也曾经,包括现在,都在部分地安慰我。可是我知道,这只是把你从意识里隔离开,潜意识的我,还是可以一直看到你。而且即使在我和潜意识一起追寻意义,而不在注视你的时候,你也一直在。我不看你,你也依然一直在接近。
我也看过佛学。我们人类出现过好多天纵的伟人,释迦摩尼就是其中一个。他说他比你厉害,他说并不存在死亡,你和生一样,都只是因缘的聚合,就像风一样,会吹起花开,也会吹得花落。会吹得池塘的波纹,也会吹绿满池春水。他说让我害怕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的执着心,如果我不执着于长寿,不执着于自我的存在,你就也被我消解了。我觉得他说得好棒,虽然我没法完全去这些去执,但他已经让我看到这条解脱的路了。
写了这么多了,我想说什么呢?其实我不想说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或者告诉我自己,我是怎样的。我在确立我自己。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打败你,甚至都注定会被你打败。我也不想耍赖,不想否认你存在,不想把你屏蔽在意识之外。我也不想乞求你晚点来,额外施恩于我。我知道你不是可以被恳求或贿赂的。
我想正视你,我想堂堂正正地看着你。你自然可以随时来,随时可以消灭我,把我变成不存在的虚无。然而,在你到来前,我想堂堂正正,认认真真地做我的事情。我想,这就是我身为存在和意识的尊严。
此致,
陈安民
2016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