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小说中最重要的一对夫妻关系从古董商冷子兴的口中道出,冷子兴对贾雨村说,贾琏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在贾政家里料理家务。冷子兴用了一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琏爷到退了一射之地”便道尽了这对夫妻关系的本质特征:女强男弱
其实琏二爷在贾府这帮公子哥里算是综合素质最突出的了,长相好,有能力。冷子兴说他“好机变,言谈”,说明贾琏心思敏捷,口才好,贾政能够放心的让他料理家务,也能证明琏二爷有较强的办事能力,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去世,便是由贾琏送回扬州,同样是办丧事,不比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轻松多少,况且一路上还要照顾体弱多病的林黛玉。元妃回家省亲这件大工程,贾琏可是出了不少力气,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贾政忽想起院落房宇的陈设可否配置清楚,唤了贾琏来询问,贾琏对这些帐幔帘子之类的物事十分清楚,回答地一丝不苟。尽管曹雪芹对贾琏的办事能力着墨不多,且都不是正面描写,很多地方都是一笔带过,可是仔细阅读文本依然能发现贾琏是有治家才干的。他跟凤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理应是非常好的夫妻档啊,可偏偏凤姐不让自己的亲老公与自己比肩,处处都要高他一头。
凤姐作为曹雪芹笔下的精英人物,是作者放在富贵场中的代表,曹雪芹赋予王熙凤这个角色极强才能的同时给予了她极强的占有欲,凤姐尽管年纪轻,在贾府中辈份也不高,可却是贾府实际的掌权者,凤姐对于权力、财富、名利有着特别强烈的欲望与追求,任谁都不能从中分得一杯羹,哪怕这个人是与自己关系最密切的丈夫。凤姐是个自视甚高的人物,是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她跟贾琏的夫妻关系在那个时代其实是颠倒错位的。凤姐更像是一家之主,而贾琏在她眼里更像是只需要规规矩矩、老实听话的小媳妇。
曹雪芹第一次正面描写这对夫妻,是在第十六回,贾琏从扬州回到贾府,凤姐亲自为其接风洗尘,一句“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让多少读者作为他俩少年夫妻恩恩爱爱的证据,且没有多少文化的凤姐此刻犹如撒娇般拽起了文,“略备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如果凤姐的话语仅仅止于此,我倒是相信这些对贾琏的小女儿情态是出于爱意。曹雪芹老辣的笔法要表达的真实情况其实都在这些俏皮话的后面,丈夫回到家,妻子不问丈夫一路旅途艰辛,反而是故作姿态的为自己表功,凤姐的一大段自我表白,说真的让人读之惊心,你们感受一下:
【风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夯, 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捧捶我就认做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无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尽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到反说我图受用了,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 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番,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这完完全全是场面话啊,哪里有一点真诚可言,真正恩恩爱爱的夫妻会说这样的体己话?脂砚斋有个批注精准极了“阿凤之带琏兄如弄小儿。”凤姐就是把贾琏当作屁都不懂也不需要他懂的小孩子,所以凤姐在贾琏面前的娇俏也好,可爱也罢,都是大人哄小孩子的手段,真正涉及利益,牵扯大事的时候,她从不让他做主,她在外面放的高利贷,贾琏全然不知,凤姐伙同平儿一起瞒着,在凤姐眼里贾琏的作用还没有平儿这个心腹重要。凤姐弄权铁槛寺,以贾琏的名义修书长安节度使云光,足足牟利了三千两,这些事凤姐可曾告知过贾琏?贾琏的乳母赵妈妈都知道“求奶奶是正紧,靠着我们爷,只怕饿死了”,而且贾琏乳母的这些话是当着夫妻两人的面说的,可见贾琏这个低到尘埃里的家庭地位,男人的自尊心啊,碎了一地。只能在一旁“没好意思,讪笑吃酒”。
在早期的这个阶段,两人的关系还算和谐,终归是年轻夫妻,新鲜劲还没过去,周瑞送宫花那回里,曹雪芹旁敲侧击地点出了凤姐与贾琏的闺房之乐,我个人的观点还觉得早期的贾琏对凤姐是有喜欢的成分的,首先凤姐俏丽,能干,周到,其次在凤姐被赵姨娘下咒,折腾的死去活来之际,贾琏的表现是“忘餐废寝、寻死觅活”。在早期的阶段,读者也还能读到凤姐体恤贾琏的笔墨,贾琏送林黛玉回扬州,凤姐还仔细打点衣物,叮咛嘱咐,不能说全然没有夫妻情分。
有人说男人怕老婆有三种,爱而畏之,敬而畏之,恶而畏之,贾琏对凤姐的惧怕是这三种形式的逐渐转换,贾琏怕凤姐,除了前面分析的爱意成分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敬而畏之”,凤姐多么精明的人物,贾琏的那点小九九,凤姐的一双眼睛看的明明白白,第二十一回,因巧姐生病,贾琏搬出去独住,寂寞难耐跟多姑娘好上了,后来贾琏搬回卧室后,凤姐让平儿清点贾琏的衣物时冷笑着说“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好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贾琏听见这话,吓得一脸发黄。再者,凤姐在贾府手握大权,贾琏许多事情少不得依靠凤姐才能摆平,凤姐还有贾母这个大后台宠着。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凤姐的家世,凤姐的亲叔叔王子腾可是九省统制,封疆大吏啊,贾政也才混到工部员外郎这种职位,凤姐和贾琏吵架都是自带底气的“把我们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还够你们过一辈子呢!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所以贾琏也只有陪笑劝解的份。
在这段夫妻关系里面,凤姐可以说是占据绝对的主动权,可是弦绷紧了是会断的。
凤姐在权力、事业上处处压制贾琏,贾芸来求贾琏讨要差事,等了许久无果,贾琏在这件事上是做不了住的,后来还不是去求了凤姐才把差事要下来,听听凤姐是怎么对贾芸说的“你们要拣远路走,叫我也难说”,他求的可是你亲老公啊,即便如此,在凤姐眼里这也是走远路。事业上的无望,贾琏都还是能接受,到最后他也落得清闲,一次凤姐找他商量给薛宝钗过生日的事情,贾琏这个态度可以说是相当随意了,他只要有酒喝,有戏看,别的一概不管。没正经事可干的贾琏,可不就得在女人身上下功夫,怪不得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某种程度上,好色是为了找补他在职场上的失意啊,不过有凤姐这样的老婆,他在情场上也没得意多少。
凤姐对贾琏在外面偷腥这件事情上尤为的在意,是出了名的醋缸、醋瓮,绝对的零容忍,平日里连平儿她都要提防着。女人吃醋再正常不过,可是凤姐不是一般的女人啊,她吃起醋来,是要出人命的那种。要说凤姐吃醋是因为有多爱贾琏,我觉得未必,还是因为占有欲在作祟,那种掌控一切的权力欲望,这种心理跟男权时代不能允许女人不贞是同理的,曹雪芹在对凤姐的心理建构上其实是把她当作脂粉堆里的英雄,是女人中的男人,所以凤姐可以跟侄子、兄弟有说有笑,却不允许贾琏跟其他女人亲近。贾琏这点作为男人最后的权力与尊严都被剥夺了,他可不得跟凤姐翻脸,那个时代可不是如今的现代社会啊,男人沾花惹草,眠花宿柳都是合理且合法的,放眼望去贾府的一众爷们那个不是左拥右抱,凤姐的婆婆形夫人还满世界的给贾赦张罗讨小老婆的事,连平素里最正经的贾政也有两个姨太太啊。
越到后面,贾琏对凤姐这样的控制越是反感,从先前的敬而畏之,已经质变到恶而畏之了。物极必反,贾琏后面的行为也是越来越出格,凤姐在前面风风光光过生日,他却在家里跟鲍二家的鬼混,以前跟多姑娘还到底注意着,没有这么猖狂,等到尤二姐一出现,就愈发不可收拾,不仅自足主张偷娶,还巴巴地盼着凤姐早点死,好扶正尤二姐。凤姐这边也不甘示弱,逼死尤二姐,一招一式,堪称宅斗范本啊。
为什么贾琏这么喜欢尤二姐,贾琏对抗凤姐的勇气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尤二姐,不仅偷瞒着正牌夫人娶她做二房,还把自己所有的体己银子都给了她,帮着她妹子尤三姐张罗跟柳湘莲的婚事,而且毫不计较尤二姐跟贾珍父子的风流往事。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贾琏在尤二姐身上找回了身为男人的尊严啊,尤二姐是真心爱他依赖她,体贴、温存,什么事都是贾琏做主,这跟凤姐对比起来,相差何止天壤。贾琏与尤二姐这对其实颇似《金瓶梅》里的西门庆跟李瓶儿,李瓶儿死的时候,西门庆恨不能跟着她一起去死了,尤二姐吞金自杀而死的时候,贾琏不也是搂尸大哭,赌咒发誓的要为二姐报仇。这里我觉得也埋下了贾琏与凤姐夫妻关系决裂的伏笔,前八十回没有交待俩人的结局,不过从凤姐的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推测,应该是被贾琏休妻,其实自从尤二姐一死,两人之间便再难回头。
再往后,随着贾府的日渐衰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之际,夫妻之间就只剩下算计了,两人的对话始终离不开一个“钱”字,要不怎么有人说,两口子之间最重要的其实是财产呢。
红尘俗世里的饮食男女,难免的都是利多情少。只不过婚姻当中如果像他俩这样折腾,凡事都要争个先,占个高,论个你输我赢,拼个你死我活,那还是不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