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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我在老家的一个角落里翻出了一大袋旧书,其中有半本发黄的杂志,目录上有父亲的名字。我一时兴起,拿去问母亲,母亲拿起杂志一看就微笑着说:“这是你父亲当年和同学创办的文学社的杂志。”我惊讶,父亲还有这方面的才华?
根据时间推算,那正好是朦胧诗等新诗流行的时期。这么一想就没那么奇怪了,那个年代,新诗引领的潮流让很多年轻人为之着迷。读完父亲写的三篇新诗,我才真切体会到年轻时的父亲也是一个文艺范儿十足的青年!
听母亲说起父亲的过去,才知道父亲原是能文能武的人。他读高中时有武馆师傅主动要收他为徒,打起架来真能以一敌三。父亲除了会写诗,还会吹笛子。追母亲的时候,经常在母亲宿舍楼下吹奏一曲。后来回了家乡,还是笔架岭文学社的编辑。
只可惜,这些青春时发的光早就暗灭。他不再是那个一只手就能拎起我的健壮小伙,他的钢笔蒙了灰尘,他的头发开始脱落……
闫红有一篇《八十年代的文艺范儿》,说到当时读诗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就连小伙撩妹都是从谈诗开始。可是为什么明明那些人还健在,却很少看到他们谈论这些了呢?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经成了我们的父辈母辈,有些人还在为房子挣扎……诗?那只是年轻时的事了。
母亲无奈地叹气,只是说一句:生活就是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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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热衷于写诗的朋友说他曾经看过父亲写的情诗,句句动人。可惜自从他出生后,这份激情就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家庭、子女等现实问题。于是我们慢慢得出一个结论:父辈其实也很文艺,并且一点都不比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差。只是再好的文艺,都被迫埋没在生活里。
当丰满的理想与骨感的现实相遇在尴尬的青年时期,该选择哪一条道路,才能把诗和远方都带上?容不得多想,父辈绝大多数选择在现实面前让步,因为他们没有追寻诗和远方的资本。
《混在北京》里面讲:“文学太需要钱来养。”你想让一个人安心坐冷板凳去搞文学,就必须先解决他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可是在中国,在那个年代,文学那么不值钱,有点头脑的当然是笔杆子一扔,下海去了。
并非“他们的热爱不足以支撑他们走下去”,而是他们的底气不足以支持他们选择诗和远方。海子只有一个,所以才那么出类拔萃,选择不当海子的都在各种酒席间觥筹交错,为了明天的业务,为了今年的政绩,为了将来的生活,不惜让身材变形,不惜用一块印章代替心爱的笔。
当你真正站到了理想与现实交汇的十字路口,你也会动摇,内心也会有所偏向,然后活成大家想要的模样。
再然后,只能寄希望于子女。诗和远方,就真的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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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家里经常有客人来玩,打麻将、喝酒的都有。有一年中秋,一个叔叔一边打麻将一边听电话,筹备老同学聚会的事,答应着由他来起草邀请函。他挂了电话,叫我拿来纸和笔,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就写好了。他把纸塞给我:“你帮我发短信,我打字慢。剩下什么‘诚挚邀请您’的套话你看着写。”说完他又转身回到了麻将桌。
我拿过纸一看,是一首七律,第一句就是“一聚一散一轮回”。那个时候的我对亲友聚散初有体验,看到这句话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下面的内容我记不太清了,那首诗已经完整地表达的一封邀请函的主要内容,只需加上时间地点足矣。
我扭头看看这个大腹便便、叼着烟骂骂咧咧打着麻将的“地中海”叔叔,想不到他大笔一挥,就把一封邀请函天衣无缝地掺进一首怀旧抒情的七律里。他在酒桌上毫无形象地大声吆喝,在我家七扭八歪地坐着,喝起酒来腮脖子通红,满口粗话……你看不出这样一个人,年轻时文质彬彬,是一个十足的文艺青年。
跟父亲说起这事的时候,父亲笑着说,如果不是从政他也不会变成这样。不止他一个,很多朋友,哪一个年轻时笔下的文章是拿不出手的?可是大家都是农民出身啊,当年市场经济运行,谁愿意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哪有那么多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不过是诗人酒足饭饱后的遐想罢了。
父亲又说,即便我们荒废了几十年,写出来的也比你现在写的那点东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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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再看到一些老板或者官员或者小职员家里挂着山水画、题字时,我不会在心底嘲笑他们附庸风雅了。对门口刻石碑的老爷爷我也改善了态度。一个会扬琴、二胡、篆刻和地方戏剧的老爷子,比我厉害得多了,有什么理由看不起他呢?
那些字画并非俗不可耐,就算他们不是精通其中,但背后是一颗虔诚的文艺心,满满的文艺情怀。他们可能借此来弥补曾经那段在生活面前让步的青春,在这些物事面前,他们可能在怀念那个文艺的年代里文艺的自己。
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像他们这样,不得已抛下喜爱的文字,成为一个为生活奔波劳碌的人。无论你过得灰头土脸还是光鲜亮丽,都不会再有那份文艺。诗和远方,永远埋没在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