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方的多雨实在是见识到了,以前在书里看到的真真切切就展现在面前的时候,还是有点吃惊的。从惊蛰到清明再到小暑,间间歇歇敲了整个雨季,这番即兴演奏也算一曲长乐了。
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抑或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不过是不同的天广地阔景深,譬如紧随这梅雨季而来的一场台风,风劲雨急,我们于其间能感悟到的,不过是天地山河的力量。
以前总觉雨里散发着拧不干的忧愁,现在渐渐觉得那也许只是诗词带给我的幻象,也大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
雨夜的时候越发觉得周身静谧安然,那时我开始相信泰戈尔说的一切都能被听到,甚至预见离散。
我也渐渐相信,在沉默中各种声音才会溢入耳朵,一如我们在黑暗中试图看清一切。
2。
美术学院门前有几棵白色花树,一段时日以前,傍晚骤雨初霁,我看到时已经有些枯黄,但我的确是被香气吸引才发现了它们的踪迹。
想来它们怒放时一树纯白是何等盛况美景,而今将枯之时却散尽芬芳,或许此生已臻于极致。来年它们会怎么样,春来时我再去寻,若它们还在。
倒是想到了《天龙八部》里的枯荣禅师,印象极深的是他练枯荣禅功,所以脸一半嫩如孩童,一半却垂垂老矣。
释迦牟尼入灭之地东西南北各有双树,皆是一枯一荣,枯者显示世象之无常无乐无我无净,荣者显示世象之常乐我净。如来佛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佛家的智慧我体悟不多,但却也惊于那张半枯半荣的脸,惊于那一枯一荣的树。
昨天读到一篇文章里有一句话,如果一条鱼也是一个肉体,那么如果它死掉了,为什么还留下了气味呢?白居易的"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便是古往今来面对生离死别的共同期待吧。
3。
十六岁那年,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他从蚊帐里爬出来,就着月光在镜子上写诗,写了又擦,直到一面镜子全变成了蓝色。
十六岁那年,全家人都出去了,他偷偷脱光了所有的衣服,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身体,想要看穿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十六岁那年,在宿舍人都熟睡的深夜,我蒙着被子用小手电在画板上写字,写心里的世界和过去的悲悯,想用文字去平衡成长中失重的天平。
已经很久没有从文字或是电影中感觉悲壮,像王小波写的那种越是悲壮的时候越是想要嬉皮,那种悲壮,后来听到陈鼓应说《逍遥游》里"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这样的话,就久久不能释怀。
在图书馆里看到一本书名为《人与书,渐已老》,心沉了一下。老了,阅尽人世沧海桑田,或是孜孜以求把所有的道路都试遍,才能理解了这种悲壮。
海桑读到诗歌的时候知道了自己的宿命,而很多人,像我一样,也许永远都不知道,凭着蛮力奋力向前逆水行舟,透过黑暗和沉默扣问苍茫夜空,流浪了无数光年的星光与我四目相对。
4。
对着雨空想的时候,就会有奇怪的想法被风吹进脑海。难怪余光中说走入霏霏让人想入非非。
发现把“古代”说成“前朝”就显得格外扑朔迷离,竟不知时光是急是缓了。
比如说前朝的雨云穿越天际星河簌簌而落,每一滴雨都是一个故事的缩影。
比如说前朝桐油灯下读古文的孩童如今鬓已星星,窗外的风吹乱了断句残篇上灰尘四五钱。
或许雨湿了青衫,江州司马最后变成了苦竹和黄芦。
或许雨湿了兰舟,浪子词人最后变成了一只寒蝉。
或许雨湿了落花,晏小山最后也变成了一只燕子。
或许你在雨里走着走着,就走回了前朝,身上背的书囊湿透了,一场雨后,人与书,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