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剩下的日子,我都是在临时住处度过的。那是家离港口不算特别远的旅馆,取名就叫“温森太太的小旅馆”,三层竹木结构,分了前后两栋房子,由一条长廊连通,后屋稍小一些,旅馆主人温森先生和温森太太就住在那里,至于他们雇的两个帮工,则住了前屋的角室。温森夫妇有个独子,另找了份正式工作,据说是坐办公室的,只在休息日才过来帮忙,这引得温森太太既骄傲又担忧。
温森太太四十来岁,是个精明又不失温度的妇人。她常是坐在柜台前,算账或拿布做衣裳,除此之外便是督促帮工们把房间、走道和一楼的餐桌收拾干净,床单、被罩三四日一洗,窗帘子一周一换,那间特意为晾晒和烘干衣物而搭的棚子里利落落铺展了几排布料,素色协调,看起来干净明快;走道则隔上几步挂着个香盘,里面是燃着的香草香线。总之,在舒适度方面她乐意使住客满意,而作为回报,那些个异国来的客人也乐意教她些不算复杂的对话和文字。
至于温森先生呢,他兼手了厨子和木匠的工作,空闲时候他不常待在前屋,倒是经常有人专过来找他,定做或是修理些小玩意儿,那些人熟门熟路,跟温森太太问候过后便绕到后屋去了。
这其中一部分是我观察所得,一部分却是这几日新来的名叫“格格特”的女帮工在后来与我发牢骚时说的,她还在上学,说是为了完成每学年的社会实践任务,每天下午才过来,第二日早上又很早离开。她手脚麻利,力气又大,却把观察住客当作一大乐事,温森太太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找理由使唤她做些多余的事,比如,给几盆花画小像——温森太太养了几盆在此地不大容易养活的花,对那些花她耐心十足,好好学了栽植技巧,私下里唤它们“小祖宗”。
这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些轻微的响动,像是嘎吱嘎吱的刮动金属的声音。本能使我睁开了眼睛,月光有些亮,我大张着眼睛想从一片色块中看清楚些什么,未待理智完全操控又下意识翻了个身——一个不知什么人,竟在我的屋里!我禁不住尖叫了一声,那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尖刺的嗓音从我的喉咙里挤了出去,变了形。我一时又疑心这会否是我的幻觉,待再看时,有道白弧朝我冲过来,我跌跌撞撞地爬起,那人已靠得很近了,好似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清,紧接着,“噗”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溅在我的手上。
门在我未注意时已开了,温森太太和格格特各提了一盏油灯,而格格特单手举着什么,有点像弹弓一类的东西,身后是一位被吸引过来的房客。格格特把油灯一放,几步蹿过来,一顶,一拧,一按,未等我全然看明白,黑影已直蜷在地上抽着气,被扒拉开头发和面罩。是个小偷,看我貌似出手阔绰又形单影只,想碰碰运气。
巡逻队员很快上来把人带走审讯,那把未开刃的匕首也收了去,看客插几句话后回房了,临走前温森太太同他温声道歉,用的是一种方言,勉强辨别出有“疏忽”、“受惊”、“整改”几个词,那房客没说什么。而后温森太太转过来走近了,用她的母性嗓音安慰我,边点燃我房里的油灯,塞到我手里,说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又说感谢阿皮那伽和吉陀(大概是这两个发音)保佑毫发无损,在交代了格格特几句后,要引我换个房间歇下。我在微微摇晃的灯火下摸索,未服药,白日克制的步伐有些踉跄,温森太太道:“你的眼睛……抱歉……”她说一半,又不再说下去了。“没关系,是有些毛病。”我回应她。
实际上,治病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只是萊莎公主,也即我的母亲,说学些东西再回去也是不错的选择,迪卡登国王已过了他鼎盛的年纪,正有让王储独当一面的心思,该生些新气象了。我进得房间关门,对着光看手上沾了什么东西,是深色的一团,又跟泼溅开的颜料有些相似,拿指搓一下,快干了。我取过巾帕润湿后擦了手上床歇息。
隔日旅馆便开始整改起来,温森先生联同两个小伙四处探看了一阵,还过来说这两日可能会多有打扰,之后便时有敲敲打打的声音。下午,格格特把我的一应物品从原先的房间搬过来,我看着她忙活一阵,冷不丁问:“格格特小姐身手真是不错,只是为何还要在这里工作?”
格格特看我一阵,不知是什么取悦了她,她“扑哧”一声笑了:“嘿,你这小孩儿,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想到哪里去了?”她干脆留在我房里聊天,还取来这些日子画下的素稿,黑炭笔下的人物相虽多留白,倒是颇具神韵,像是A先生喜欢吃哪道菜、B小姐最近在发愁什么这样的事她都知道,她外语学得不错,因而和我对话自然流畅,这一方面温森太太虽祖上和戈林属一个语系,到她曾祖父这一代举家搬迁,到底是失了说话的语境,只懂了些皮毛,又想各地的语言都了解一些,反倒弄了一身古怪口音。
到了不得不再去忙活的时候,格格特突然凑近我:“哎,小孩儿,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吧?我那些嚼舌根的话叫雇主听见可不大好。”她得了允诺,转身开门出去了,而我思索片刻,倒是明白了她的用意。
第二日旅馆窗户外面加了一层罩子,第三日门上皆换了新锁。在旅馆待着的时候,一天里我会楼上楼下地走上两回,用餐,散步。有时我并未吃药,在光亮处情况好些,两步内能辨别出一些色块和光斑,至于再远一些,则只有些大致的轮廓了。我走的不算快,但步伐稳当,平常人不会看出我有什么问题——而即使他们知道了,其实我也不太在意,努伯兰老师说有办法治愈,但实际上我已做好一直如此的准备了。我想,情况再坏也不会到哪里去了,相比起一开始,我的体力已好多了,无力感与疼痛也已减轻不少……说不定我反而会因此而比正常人轻松些,毕竟人们对有残缺的人的期待和戒心总会少一些——这在今天看来其实是非常天真和莽撞的,非要说的话,我愿意把它称作“独属于一个11岁孩子的勇气”。我向格格特借了纸笔,用了两个多小时画了几幅印象中的海航图。笔法已生疏了,到第三幅才算是能看。画完之后温森太太在我身后待了片刻,说可以装裱起来挂在旅馆的墙上,这会是种别样的装饰,要是我愿意的话。
8月的最后一天早上,我刚起床,要把夜里关上的窗子打开些支上插销的时候,一阵风把小麦沱花的花瓣吹了进来。我深吸一口气,想把停留在我肺腑里的昏沉驱赶走。我蓦地呆住了。
一只巨大的鸟停歇在了旅馆的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