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我的婆婆

                                          1

我的婆婆,她走了。

她是在夜半时分,人们正在酣睡时悄然离开的。那时,外面的天空正飘起春日细雨,雨丝细细密密地洒在树叶上、草坪上、田野里,一个多么平常的春夜,她走完了自己七十七年的生命旅程,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

去年冬天就已在弥留之际的婆婆,一定在冥冥之中等待这样一个季节,田间的花儿开了,枝头的树叶绿了,广袤的关中平原呈现出一望无垠的绿色,大地不再坚硬沉重,风儿不再凛冽刺骨。我相信,一辈子深爱儿女们的婆婆,选择这样的时刻离世,一定是不愿意看到儿女们在她的祭奠仪式上,在跪拜行礼过程中,用冻的僵硬的身体完成一整套琐碎而复杂的仪程。

从冬天熬到春天,她像一截点燃在空气中的蜡烛,任何一阵风吹过,都会将她熄灭。老公是在十二日早晨打电话告诉我婆婆去世消息的,正准备去上班的我,站在电视机柜前竟有几分钟的失神,我茫然无措。那一刻,我想,她终于可以从病痛中解脱了。

                                          2

      婆婆的一生是辛劳的,也是传奇的。

      据老公讲,早年时,公公在陕北工作十八年,当时交通条件很差,常年很难回家,聚少离多,家庭的重担全由婆婆一人扛在肩上。婆婆既要参加社队繁重的体力劳动,又要照顾的年迈老人和三个尚在年幼的孩子。在那个积弱积贫的年代,为了让老人孩子吃饱穿暖,自己忍饥挨饿,挺过了一年只有一升小麦,常年吃粗粮和野菜充饥的日子;挺过了住在破瓦房和茅草屋时,外面下大雨,屋内积水过膝并接满锅碗瓢盆的日子;挺过了有病从不吃药,躺在床上死扛的日子。整整十八年,她用一个母亲虚弱的身体为孩子们遮风挡雨,用勤劳善良的品格影响和教育子女,她敬老爱幼、和睦邻里的故事在村里传为佳话。

由于积劳成疾,婆婆四十多岁时就患了肝硬化、肺气肿、肾结石、腰腿风湿病等多种疾病,行走困难,几乎瘫痪,但她乐观坚强,用笑容面对一切。三个儿女长大后,家里经济状况才有所好转,但疾病长年的侵蚀已无法治愈,她带着时好时坏的身体进入了自己的晚年。

婆婆吃斋念佛四十余载,早晚上香,从未间断,她相信因果报应,相信生命轮回。在她离世后,小姑子为她请来梅花寺院的主持,带着十位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圣号颂读一天一夜,灵堂里没有哭声,没有人语。生命已无须痛苦和忧伤,无须牵挂和悲哀,佛光让逝者的灵魂得以安息,守护和接引婆婆的在天亡灵前往西方的极乐世界。

离世四十多小时,婆婆的遗体被移往冰棺时,她的身体柔软,四肢和手指屈伸如常,慈祥的面容宛如一个熟睡的正常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据说,这是一个人长年吃斋念佛的功德。

                                            3

葬礼是热闹的。

家祭这天,二十几个拿着铜钹的五六十岁的男人们,围着两个敲大鼓的男人,在总管的统一指挥下,大鼓、小鼓、铜钹、箫声、笛声齐发奏鸣,响彻村庄,响彻苍穹。几十个穿着海军蓝色制服的年轻姑娘们,背着锣鼓,跳起了祭祀舞蹈。我把它称为祭祀舞,是因为我确实无法给它命名。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舞蹈,她们的动作缓慢而灵活,沉重而欢快,她们身背锣鼓,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每一次旋转,都张起一阵诡异的错乱。她们用舞蹈来代替世者感谢上天,感谢大地,感谢每一棵树木和每一条河流,感谢世间万物,她们用舞蹈来祭奠一个死者的亡灵,让婆婆的亡魂得以升入天国。

在这样的锣鼓声中,在快速旋转的舞蹈中,我内心坚守多年的东西开始一点一点地坍塌。一个人的生命原来可以受到如此厚重的礼遇,一个人的灵魂原来可以得到如此这般的超度。很久以来我都认为,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宇宙的尘埃,静静地来,悄悄地去。

吃斋念佛大辈子的婆婆,在她离世后,她的儿女们用这种方式祭奠自己亲爱的、吃苦受累、劳苦功高的母亲,她在天国的亡灵一定是欣慰的、满足的。

                                          4

人生如戏。

家祭当晚,在我亲身经历“哭灵”的场景后,更是感慨万千。

一个穿白衣白裙、带白帽的窈窕女子,伴着旁边的唢呐声、电子琴声,肝肠寸断地唱起一首《相见时难别亦难》。只是跪在台子旁边的我在最初的十分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本能地认为这是音响播放出的歌曲,而哭泣的主人公应该是我们这些跪在台子上的六人。那个身穿一身黑衣装、当周易学会副会长的主持人是以哭灵的名义召唤儿子女儿儿媳上台的。在我认为,人的感情原是自发的产物,绝不是随意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我带着沉重的负累上台来,将头低到只能看见眼前半圆形的铺着红色地毡的地面。就这样,听着音乐缓缓响起,一曲荡气回肠的歌声,如同清晨的大雾,在三十平方米的台子上扩散开,向台下的几百名观众弥漫而去。

催人泪下的歌曲,勾起我与婆婆相处多年的往事,我很快泪流满面。我的孤陃寡闻不敢让我抬头。按照家乡风俗,孝子们在哭泣时是不能抬头的。与婆婆相处的一幕幕、如同倒序的电影一样从我脑海闪过。她身体康健时的声如洪钟,去世前的骨瘦如柴。她每日吃饭前将饭菜高高举过头顶,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每次见到我的孩子,她一边大喊着“佩娃”,一边张开双臂,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三十岁出头的我在大卧室复习考试,她将不到一岁正在哭泣的孩子抱进其他卧室关上门去哄,耽心影响我。她帮我度过了我生下小孩后最艰难的岁月。我的婆婆。

我在脑海里不断回放着过去的往事,直到在我视线所及的半圆圈内出现一个白色衣裙时,才停止了思绪。壮着胆子,我透过婆娑的泪眼顺着衣裙慢慢向上看去,看到一个化着浓妆,头戴白色大花,身着白衣白裙的女人,她宛如一个白衣仙子,满脸泪水,正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妈”二字。后来,听家里亲戚们说,台下的好多人听到女子唱歌时都哭了。

我这才明白主持人说的“哭灵”是怎么回事,佩服起主持人的创意来,任你如何铁石心肠,在这样的歌曲中也无法做到不落泪。

白衣白裙的女子无疑是个优秀演员,她在自己的舞台上唱着别人的戏,情真意切,让多少人取得了情感上的共鸣,泪湿衣衫。

                                        5

我不能不提到葬礼中我遇到的一个人,一个身份低微如蝼蚁一样的人。尽管他只是葬礼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份子,在大部分人眼中可能连半份也算不上,但我仍然要代替婆婆感谢他。

他是一个守陵人,今年四十多岁,从未结婚。别人告诉我,他的家就是路边这埋着几十个人的坟场,他的卧室就是新开挖的墓穴,最近几天,他连续睡在为婆婆建好的陵墓中。这让我吃惊不小,一个总是与亡魂打交道的人,该是怎样的一个人,身上的阴气一定比阳气更重,长期如此,他还长得像人吗?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他。

他中等偏低的个头,穿着一身肮脏不合体的衣服,头发如一团枯草一样胡乱地披散在脑后,嘴唇上未经修剪的胡须中间,有一截白色的印迹,应该是鼻涕留下的,看来他很少洗脸。许是先入为主的影响,总感觉他与普通人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从婆婆去世到埋葬,整整七天时间,白天只要在人多的地方总会看到他。一拨拨来宾吃完饭后,临时搭建的账蓬下,便有揉成团的餐巾纸、饭团,还有纸屑、烟头,只要守陵人在,他总会捡起客人扔在地上的烟头,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口袋,再拿扫把将其余垃圾一点点清理干净。婆婆的棺材放进墓穴后,需要砖块,他带头抱砖,抱的最多,又跑的最快。没有任何人指派他去做什么,忙碌的人们也很少有人留意他在做什么,他大约在人们眼中只像路边的一棵小树或者土堆什么的,人们自动把他从脑海里过滤掉了。

一个可怜而又忠厚的守墓人,深深触动了我。一生慈善的婆婆,如果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激和欣慰的。

                                        6

埋葬完婆婆,我们这些穿着白衣白鞋的孝子们,从坟地向家走去。男人们迈开大步前面走了,女人们慢慢地走在后面,有的人在哭泣,旁边同行的人在安慰。也有聊天谈笑声,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大约是准备为儿子结婚选日子的事情。

我一个人游离于人群的中间,在马路上慢慢地走,感觉很累,很沉重,我不想说话。婆婆走了,活人能为她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慢慢地,她就会被别人淡忘,她的儿女和儿媳女婿们会在繁忙的生活之余偶尔想起她,在每个清明节,给她的坟上烧一些纸钱。仅此而已。

我慢慢地向前走,路的两旁有一些艾草、小小的蒲公英,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白色小花。两边的田野是一望无际的碧绿,麦苗已经开始抽穗,蒜苔也已开始成熟。每年麦子和蒜苔成熟后,婆婆都会给城里的我带上好多些,并再三交代:给在西峰的你妈、你哥他们都捎上些,自己家种的,吃起来放心。我的泪水不争气地又一次涌上来。

在悲伤中,我慢步走着,经过马路旁边的一所明德小学时,微风送来孩子们齐声朗读课文的声音,纯真的声音在春天的风里如此清新,如此充满活力。

一个生命离去了,又有新的生命在茁壮地成长起来,这朗朗的读书声,像是早上九点钟的太阳,正从绿色田野的尽头缓缓升起。

生命在实现它新一轮的更替。

我的沉重、我的悲伤,原在于对生命脆弱的无奈,对人生虚无的感叹。但于婆婆而言,她是幸福的。我的公公,多年来他们两人相敬如宾,互相搀扶着走过车水马龙街道时的身影,至今历历在目。婆婆离世后,八十岁的公公在纸上写下四句诗,打算在家祭当晚在舞台上用戏文唱出,但由于生病发烧,才被众人劝下。

这四句诗文是这样写的:

这半晌把人的肝胆裂碎,

莫奈何强装下和颜悦色,

好夫妻休想再会,

不知她这时会怎样应我

婆婆与公公两人相伴大半生,从不曾提到“爱情”二字,但他们的感情却真挚热烈,绵长久远。

她的儿女们,在她多病的十几年,陪着她进进出出大小医院,给了她最专业的呵护,最精心的照顾。作为一个女人,她的一生是满足的。

婆婆,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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