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柿子树

     这是以前写的,放这里纯粹是为了收集整理。此文曾经发表在文学杂志上,但看到寄来的成品我傻眼了,我的文章被改得面目全非,全然不是我的口吻,看到那一句“十年了,我有了足够的钱买零食,可我却弄丢了味蕾”被改成“……可我却再也提不起那个胃口”,看到“胃口”二字,当时很清晰地感觉到胃里一阵翻腾。我对文字竟然那么在意,那么不容动土,貌似有些过头,但事实就是如此,那次我连稿费都没去领,从此也是断了投稿的念头。如今,我要从头开始,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变成什么模样。

    父亲在公路上捡到一条树根,黄乎乎光秃秃,没有茎叶附在其上,只有一些风干的泥土沾在僵硬的须根上。就是植物学家拿在手里也不一定叫得出名字吧?可是父亲凭着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经验和敏感,认定这是柿子树的根!

    父亲把它埋在自家的山地里,而我的怀疑也在它长出第一片柿子叶之后转化成满满的期待。父亲从来都不爱吃水果,而母亲患了糖尿病,更不宜多吃,兄姐也早就独立在外,父亲种下的柿树自然是为了我这个小女儿。看着新发的朱红嫩芽破土而立,沐浴着晶莹的阳光,我的思绪也回到了幼时光阴。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有一种叫“栗”的东西是很好吃很好吃的,无论炸炒焖煮,都香得诱人,金黄灿灿。母亲说话从来不夸张,这次竟然说得直咂嘴,这勾起了我无限的好奇和馋意。她接着又说其实本来家里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树,每年丰收时打下来都扑簌簌的响啊……可是后来盖新房的时候砍了。这下子我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口水和泪水齐下。那时候家乡没有栗子卖,想像中的神仙美味竟然被砍了当木料,我十分可笑地坚持哀哭了一个钟头。父亲靠在床头抽着烟,又想气又想笑地斜眼看我,最后一敲烟灰,大喝一记,止住了我的哭声。但我还是抽抽噎噎地不甘心,鼻子冒着泡,含含糊糊地说了句:“那以后再种一棵!再也不许砍了!”双亲忙不迭地答应了。

    可是后来他们一直没有种上栗子树。年少的人儿有太多的渴望,成长带来了各种新的梦想,“栗子树”被埋进了遥远的回忆。然而在柿子树根被种下的那一刻,我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那令我恸哭的栗子树。父亲,您这是在弥补我的遗憾吗?您不知道吗,我已经长大了,您种下的柿子树,还能结出我的渴望吗?我没有问,太矫情,也太不像个孩子——尽管我已经18岁了。父亲一边自言自语:“柿子生上可以给你吃……”,一边使劲夯实土壤,仿佛下面埋的是祖传宝贝。那一刻,我差点泪洒芳土,原来,在父亲的心中,我真的是永远不会长大的,永远那么馋嘴,那么无尽地渴望各种美味。

    18岁的我有着各种浮躁和张狂,然而,那时的我却付出了足够的耐心等着柿树长大,等它开出第一朵花,结下第一个果……没有想到,这么一等,我也彻底长大了。春风秋雨,夏阳冬雪,它在经历四季轮回,而我也被抛入大人的世界,上了大学,然后毕业,工作。恍惚间,十年竟过去了,十年竟是这样不堪一度!我总是不爱踏进田野,儿时呼啸着一起横霸整个村的玩伴们都不在了,我不愿意强撑着和乡亲们寒暄,因为我从小就是个礼貌的孩子,越大却越有了某种隐隐疏离,这种矛盾让我宁愿选择蜗居闺房。于是村里好多人都不认识我了,而我,也没有再见过山野里的那棵柿子树。我只知道它如今是绿树成荫子满枝了,可我却没有关心过它什么时候成熟,我以为市上随处可买,何必惦念呢?

    只有小外甥女传承了我的童年,老打电话问外公什么时候可以吃柿子,柿子熟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叫她。若她在,定是一日看三回,再盼不到熟的。而每当家里的小麦李或枇杷成熟了,父亲都会兴兴头头地打电话给小外甥女,电话那一头定是不负所望的着急,没多久,那个小人儿就会现身登门。可如今,她也随着寡居的姐姐到了外地上学,再不轻易回来。今年秋天,柿子大丰收,堆满了好几箩筐,也堆满了父亲的落寞。柿子在父亲对我的期盼中红了,软了,然后迫不及待地烂掉。送人的送人,扔的扔,我还是迟迟没回去。我都想不起自己在忙什么,每次想起父亲一人在家,我就隐约觉得不安,母亲远在上海照看侄儿,父亲的夜里只有《中央十一套》咿咿呀呀地陪伴着他,就这样光影交错鼓乐人声中睡过去,没有人可以替他关掉电视,或者掖好被角。想到这些,想到小时候他的偏宠,我的眼里随时都会蒙上一层酸雾。然而我终究是拖延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父亲再次打来电话:“你再不来柿子都烂光啦!快来拿走吧!”电话里的声音,苍老中带着一丝慌张。如果母亲也在他身边,一定会有另一个温柔的声音夹杂着:做什么呢!来回车费也不止这个钱,她现在教书多忙啊……还没等我说话,父亲竟然就挂了电话,仿佛一个孩子,怕泄露心底的秘密。听着话筒里单调重复的嘟嘟声,我泫然泣下……这下子我坐不住了,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使命感,赶紧收拾行装——家,是回一次少一次啊!

    到了家里,父亲正在整理柿子,他手上的青筋如一条条厚实的蚯蚓,在铜色的皮肤下滚动着,柿子被他捆成结结实实的三大箱。见我来了,他指给我看那些箱子,表示柿子实在是太多了。我没有去看柿子,而是习惯性地蹦蹦跳跳唱起歌来——这实在不像一个快三十的女子所为,唱的还是《卖报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啊,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歌啊,父亲就是这样教我的:大风大雨里满“嘎”跑……除了父亲,我再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这样蹦跳着唱了,也只有父亲,可以追着蹦跳的我说他的各种人生感悟——这样的感悟,父亲也只对我一人发放。譬如感叹年少时光易逝,仿佛昨天还在学校的操场欢快奔跑,转眼就垂垂老。父亲给我拿了一个熟透的柿子,我接过来细看,革质的萼片还残余一丝绿意,果皮细滑,整个果肉红得那样通透,软而不塌,捧在手心里仿佛是婴儿的小脸蛋。轻轻撕下薄皮,没有撕坏红果肉,只剥了一半,我就张口咬了上去——啊,自家种的柿子竟然是这么清甜的?我十分真心添上两分刻意,大赞好吃,我想这样就可以找回父亲的快乐,我不能经常回家,那就给他种下各种期待,各种小成就,是否也算是一份绵薄的孝心?

    柿子被我带到办公室,同事们都“领养”了几个放抽屉里,天天看着,捏着,好不容易等到成熟了,那是谁也不许抢走的。我明白了生命中的等待有时也是那样美好,唯一让我觉得遗憾的是陈老师“领养”的柿子中有一个始终没有成熟,到最后还是硬实的,然后皱缩、萎靡,败给了初冬的寒冷。原来,并不是所有等待都能换来结果。这只柿子就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如鲠,如鞭,提醒着我某种难以言说的苍凉和紧迫。

    十年了,我有了足够的钱买零食,可我却弄丢了味蕾,小时候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心愿竟然在我可以实现的时候,消失了。我无比惆怅,时常对着超市的零食区发呆,真想领回小时候的我,把她带到花花绿绿的零食面前,她定是欢呼雀跃。她不见了,唯有父亲一厢情愿地留住了那个小小的丫头,我不能再让她消逝,否则,父亲该是多么寂寞,因为我小的时候,可以轻易被父亲一个烧饼买到快乐,可现在他再也做不到了。

    也许我的前路有更美丽的风景,可父亲,却只能默默收藏我的小时候。写到这里,时光又从我的指缝里溜走了好些,父亲的瞳仁又淡了些许黑色。就是这样不经意的,我们各自奔天涯——与父亲,与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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