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很多人认为,超级英雄电影和电视剧是无脑的娱乐快餐,是制片厂厚颜无耻的赚钱机器,尤其在《X战警:天启》遭遇滑铁卢,《复仇者联盟2》被批毫无新意之后。我们当然没必要替超级英雄们申冤,他们无论怎样称霸如今的流行文化,都避免不了被商业化的无奈结局。
而当超级英雄和艺术联系在一起时,大多数人仍然无法理解它们是否在同一个维度。美剧《大群》做了一个大胆且新颖的尝试,将电影表现手法、流行音乐、装置艺术、时尚元素、色彩学等统统装进创作者营造的虚构世界,最终呈现了前所未有的试听体验。
除了剧中偶尔被提到的“变种人”三个字,观众几乎很难把它定义成一部超级英雄剧集,因为这里既没有紧身制服,也没有钢爪。它更像是一部无所顾忌的实验作品,经常用超现实主义和抽象主义挑战观众能够接受的极限:频繁出现的闪回和闪前,梦境、现实、幻觉相互交织的快速剪辑,如同幻听一般的音效,甚至是完全没有声音的段落。
也许《大群》的出现并非偶然。漫威旗下不少超级英雄的版权曾经散落于各处,其中“变种人”的版权一直握在二十世纪福斯手里。在“X战警”系列电影步入瓶颈之时,不按常理出牌的《死侍》和《金刚狼:殊死一战》反而逆袭成功。漫威电视部门的负责人曾表示,从来没有一部像《大群》这样的超级英雄剧集。我能听到的画外音却是,漫威可能拍不出,或者不愿冒险拍摄这样的剧集。对于漫威来说,版权的丧失是重大遗憾;对于观众来说,漫威的故事到了不同制作者手中反而能大放异彩。
这次接手《大群》的是主创诺亚·霍利(Noah Hawley),他现在身兼两部剧集的制作,另一部是同样有“神剧”美誉的《冰血暴》,根据科恩兄弟的经典电影改编。在他看来,《大群》不仅仅是一个超级英雄故事,更像是一段在记忆片段中寻觅身份认同的奇异旅程。
在漫画原著中,“大群”是著名的X教授的儿子,本命叫大卫·哈勒。他拥有上千种人格,并且每种人格都有自己的超能力。受困于这些相互撕扯的人格,大卫经常陷入精神分裂的状态。剧集以大卫的精分身份为基础展开,和原作漫画虽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大部分人物和剧情都是重新创作。
伴随着英国摇滚乐队The Who的"Happy Jack",一连串蒙太奇展现了大卫从人畜无害的呆萌婴儿,到乖巧可人的孩童,再到叛逆狂躁的青少年时期的人生片段,最终以大卫准备用一根电线结束人生来收尾。电线冒出的火花变成了生日蜡烛的烛火,画面剪切至剧集中的重要场景之一 —— 大卫居住的“发条精神病院”。
如果你觉得这样的开场非常吸引人,那么在之后的几集还有同样精彩的开场。比如第4集一个复古装扮的中年男人坐在一个巨大冰块铸就的空间里,神经兮兮地讲故事。和如何开始一段故事同样重要的,是如何结束一段故事。令人难忘的结尾包括:视角很像射击游戏且一镜到底的战斗场面,以及在伤感民谣伴奏下和追杀变种人的“三部”搏斗的场面。
整部剧集没有提及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但是大量60年代的迷幻摇滚配乐以及复古风格的发型和服饰,让人猜想这应该是上世纪中叶。然而,心理医生办公室里的大个头录音机,女主角挂在腰间的随身听又应该是80年代的产物。卡里的实验室设备看上去似乎离我们的年代不太久远,而餐厅里那台会讲故事的古怪咖啡机是“蒸汽朋克”的器物?更别提“投影可视电话手表”这种装置,难道不是未来才会有?这不仅仅暗示了环境的似真似幻,同时也把人物搁置在一个架空的世界和年代里。
这种矛盾与不和谐其实随处可见,有些可能转瞬即逝,但却都有其含义。比如“三部”的工作人员戴着滑稽的粉色毛线帽,像是伪装成小白兔的大灰狼;普尔医生的办公室里有不少眼球形状的装饰品,如同被人窥视;出现在大卫记忆里的公寓,上一个镜头里卷发、穿着衣服的塑料模特,在下一个镜头里则变了发型,衣服也没了,很显然大卫的记忆并不可靠。
这些微小的设计如同导演悄悄留在各处的线索,如果你能逐一拾获并且和剧情联系起来,就能理清看似混乱的故事线,并且获得极大的观看乐趣。又如大卫吻了希德之后,画面全都上下颠倒,观众此时无法获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其实“上下颠倒”已经暗示了希德的超能力。凯莉首次出场时的装束是完全对称的黑白拼接,之后我们也会得知凯莉神奇的超能力。
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定是视觉和音乐这两大元素。作为观看时的输入渠道,我们的眼睛和耳朵都在不断经历爆炸式的体验。你一定不会忘记画面中醒目大胆的用色,它们仿佛拥有自己的灵魂。
发条精神病院的主色调和病号服都是橙色,不难想到库布里克的《发条橙》。医院遭遇诡异变故后灯光变成红色,大卫和莱尼在浴室交谈时也是红色灯光,让人想到令人不安的恶魔。追捕变种人的“三部”主色调是冷漠的薄荷绿,甚至大卫的姐姐艾米被“三部”抓走时穿的套装也是薄荷绿。作为变种人庇护所的“夏天岛”则用舒心和安全的大地色做为主色调。这样张扬的配色在韦斯·安德森的《布达佩斯大饭店》中也经常看到。
主创诺亚·霍利曾经给大卫的扮演者丹·史蒂文斯一份包含160首音轨的歌单,帮助他塑造角色,其中既有尖叫声也有平克·弗洛伊德的歌曲。我想这份歌单很可能也包括剧集中精彩的插曲。平克·弗洛伊德巅峰时期推出的专辑《月之暗面》("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是这部剧集的灵魂。第8集大卫在实验室和恶魔对抗的配乐中,一连出现了专辑中的三首歌曲:“Speak to Me”,“Breathe (In the Air)”和“On the Run”。
剧集的风格恰恰是这张专辑中所表达的不安、恐惧、狂乱和妄想,而女主角的名字也取自平克·弗洛伊德的灵魂人物西德·巴勒特(Syd Barrett),这位才华横溢的吉他手和作曲家正是在药物折磨下变得精神失常。
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音乐片段,大卫在梦中和精神病院的病友一起跳了一支宝莱坞风格的舞蹈,配乐是法国歌手赛日·甘斯布的“Pauvre Lola”。在化身成莱尼的恶魔占据了绝对优势之后,有一段酷似007开场剪影的片段,莱尼在妮娜·西蒙的爵士风格曲调中展示了嚣张气焰。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莱尼和夏天岛成员的精神病院大战,在《波丽露》(Boléro)响起时竟然变成了黑白默片风格。
除了以上提到的库布里克和韦斯·安德森,剧集中还能看到不少大师的影子以及经典元素。反派“黄眼恶魔”的形象像是从大卫·林奇的《双峰》和《穆赫兰道》中走出来的怪物,他不断吞噬大卫的灵魂来喂养自己,形象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其中一个形象“愤怒男孩”身材瘦长,穿着一身整齐的黑色西装,很像美国孩子永远的梦魇 ——“瘦长鬼影”(Slender Man)。而另一个形象正好和他相对,是个臃肿的胖子,西装则褴褛不堪。
出现在大卫家旧宅墙上的巨大眼睛,有着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作品中的诡异气息,比如那副名字很长的画作《梅·韦斯特的脸可以用作超现实主义公寓》(“Face of Mae West That Can Be Used as a Surrealist Apartment”)。类似的画面也曾在希区柯克的惊悚片《爱德华大夫》(“Spellbound”)中出现过,主角也是一位精神障碍患者,在和他相爱的女医生帮助下逐渐走出了人生阴影。
在所有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画面、不知所措的音效、反复出现的片段、跳跃的剪辑包围之下,我们可能会怀疑导演是不是疯了。诺亚·霍利说他创作的初衷,是想要探究,如果一个人一直以来都被周围的人告知,你是一个疯子,之后却有人告诉他那些疯狂的想法其实都是真实的,那么他将如何来感知这个世界。所以,整部剧集的视角都建立在大卫几近崩塌的脆弱神经之上。
我们看到的荒诞画面,听到的鬼鬼祟祟的声响和低吟声,都是大卫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的。叙事上明显的前后矛盾或不合逻辑,犹如大卫被篡改和删除的记忆,最终观众和大卫一样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觉。
整部剧集的风格犹如大卫的个性,紧张焦虑、狂躁不安、黑暗堕落、大胆无畏甚至鲁莽,同时又不缺少没心没肺的幽默感和对人生留存的希望和期待。我们进入到一个疯子的大脑,从他的角度看待世界,在被剧集的思维跳脱摆弄得不明所以时,也体验到了一个精分患者支离破碎的心理状态。
尽管在表现手法上有着各种颠覆,但故事的核心仍然是一个超级英雄从被压抑到逐渐觉醒,最终接纳并运用自己的超能力。他也符合超级英雄起源的惯常模式,遭遇重大挫折或不被理解和认可,产生自我怀疑,在导师的帮助下释放被压抑的天赋。
“黄眼恶魔”就如同难以战胜的心魔,他是人们心中的阴暗面,负面情绪的不断爆发像养分一样滋养着他,让他逐渐强大起来。从恐惧中诞生的“愤怒男孩”到堕落中膨胀的“黄眼胖子”,再到失落中出现的“莱尼”,心魔的样子就像一面镜子。莱尼的装束变化也随着心魔力量的强弱而改变。首次出场时穿着背带装,力量越发强大装束就越考究,而大卫终于战胜心魔敢于直面时,莱尼的造型最落魄。
在变种人的世界里,大卫这样“与众不同”的人似乎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被其他人当成疯子,压抑天性从而变得平庸;要么被操控成为可以利用的武器。他是否还能有第三种选择,拥有普通人的生活?
大卫的姐姐艾米惋惜地问:“凭什么你就不能拥有其他人都有的生活呢?”大卫回答:“因为我病了。”而我们知道真实的答案是,你无法拥有其他人的生活,是因为你拥有其他人没有的天赋,尽管这天赋更像是诅咒。而如何定义你拥有的天赋才是关键,你的弱点也可能是你最强大的超能力,只有面对并且接受它才能完成这段自我探知的旅程。
剧集最终回到了X战警系列一直以来的核心价值,对于和自己不同的人群报以接纳、包容和认同的态度。超级英雄起源的故事向来都更加吸引人,而当他们开始熟练运用超能力拯救世界之后,不可避免会变得乏味。希望这位长期住在精神病院、一言不合就尬舞、任性起来就弹琴的超级英雄,能在第二季继续带来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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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引用:
"They Are‘Legion’: Tracking the Superhero Show’s Key Horror References", By Sean T. Collins, New York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