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 红玉（卷二）

《红玉》讲书生字相如，家贫，妻早卒，与父同住。有狐女名红玉，与相如幽会，半年后，相如之父发现而呵叱女，红玉退，出金助相如娶妇，生一子名福儿。有乡绅宋氏闯入其家殴打相如及翁，强抢其妻。父忿死，妻不屈死，相如负襁褓，伸冤无路，报仇不能。适有无名侠客来吊，杀宋氏一家为相如报仇雪恨。相如负子逃遁，被追捕下狱，小儿被押吏弃掷荒野。义士夜潜入县令家，利刀剁床，县令受到威吓，相如得释放归家。

相如孤身一人，家徒四壁，无以聊生，忽一夜红玉携儿来与之团聚。儿双眸明澈，依偎怀中，有如母子。相如重新拥有了温暖的家，后又中举，过上了富裕美满的生活。

《红玉》描述了下层贫民的苦痛与精神依托，画面唯美，语言精炼传神，特别是红玉与小儿夜来相聚一幕，寥寥数语，饱蘸感情，自经丧乱，儿竟安然无恙，有情之人养之如己出，相如获得了很大的抚慰。故事由悲凉贫寒的格调，转至幸福美好的结局，使人心情随之起浮，令人难忘。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都是秀才，翁年近六旬，性耿介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儿媳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窥视，望之貌美，走近她，微笑以对，招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逾墙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女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悦，爱之，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女子笑语声，窥之见女，怒唤生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地，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说：“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诟为好。”女言辞决绝，生不舍，泪流不止。女见亦痛，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生告以家贫，女说：“来宵俟我，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说：“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当满意而应允。”遂别去。

生乘闲告父，欲前往相之而隐馈金一事不敢告。翁自忖无资，以是故劝止儿子。生又婉言何不试试，翁颔首同意。生遂借车马随从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至道边与闲谈，卫知冯家望族，又见生仪表堂堂，服饰华丽，心许之又怕生计较聘资，生听其言吞吐，领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请邻居居间书写红笺与生订婚约，生入拜媪，居室逼侧，女依母立，不避生人，微睨之，虽荆布之饰而神情光艳，身姿曼妙，心窃喜。卫借舍款待女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与约婚期而归，诡告翁说，卫爱清门，不重礼金。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有顺德，夫妻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清明节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曾为御史，犯行贿之罪免官，居乡下，敢行暴虐，作威作福，是日亦上墓归，见女美艳，问村人知为生妻，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动摇，使家人风议之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以为笑，归告，翁大怒，奔出门去，对宋家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其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汹若鼎沸。妇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宋家人群起篡夺而去，哄然便无，只有父子伤残，吟呻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扶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暴毙。生大哭，抱子兴讼，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愤填膺，每思于要道刺杀宋而虑其爪牙繁多，儿又无所托，日夜哀思，目不交睫，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素不相识，挽坐欲问姓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是宋人来探风，姑伪应之。客怒目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好刚之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伦。”生察其色，跪而挽留之说：“诚恐宋人诱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所以迟迟者，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做忤臼（忤臼救赵氏孤儿抚养之）否？”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焉。”生闻，下拜，如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追问姓字，说：“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俱寝，有人越数重垣墙，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一口咬定相如为杀人者，官大骇，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往，于是更加信以为真，宋仆及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徇声获之。系缧而行，儿饥啼愈嗔，群吏夺儿抛弃草丛中，生悲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说：“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邑令说：“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辨，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邑令说：“汝杀人子多矣，人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秀才之名，屡受酷刑，卒无辞。邑令是夜方卧，闻震震有物击床，大惧而号，举家惊起，聚而烛之，见一刮刀锋利如霜，剁床入木寸余，牢不可拔。邑令睹之，魂魄丧失。家人荷戈遍索，毫无踪迹。邑令心窃馁，又以宋人已死，无可畏惧，乃详述案情于郡，代生辩解，竟释生。

生归家，瓶无斗升之米，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之，馈以食饮，苟且度日。念大仇已报，则释然稍慰，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不能止。如此半年，风声稍懈，乃哀求邑令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怆欲死，辗转空床，了无生路。忽闻有盈门者，凝神细听，有女子与小儿哝哝语，急起窥觇，见一妇挽小儿嬉戏跨下，更加思念妻儿。扉初启，女即开口道：“大冤昭雪，可幸无恙？”闻红玉之声，心大震，犹疑幻觉，烛之，真是东邻女，不暇问话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抚儿曰：“汝不识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生细审之，则福儿也。大惊，问：“儿从哪来？”女说：“以实相告，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宵行，见小儿啼谷中，抱养于丰饶之所，闻大难既息，特携来与君团聚耳。”小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识生。生喜极又泣，拜谢。天未明，女急起床，问之，答：“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泪涌不能仰视，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割草执帚，晨炊洒扫，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能自给，女说：“君但下帷读书，勿问盈歉，或当不能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又租田数十亩，雇佣耕种，荷鑱锄草，牵萝补屋，日日勤勉。里党闻妇贤，亦乐资助之，约半年，炊烟袅袅，歌声绕梁，类乡间富贾。生说：“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女诘问何事，说：“试期已迫，巾服（秀才衣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前日以四金寄试官，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感其神，及试，遂领乡荐（中举），时年三十六。土地阡陌纵横，家富丽堂皇。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严冬凛冽而手腻如脂。自言三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亦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何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宋文士苏子美闻之，必把酒曰惜乎！击之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