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不知是在某一刻,空气中的温度已然下降至冰点,刺骨的冷风吹在脸颊上,如刀一般划过,让人生疼。
院宅外的西南角落,一具蜷缩的身躯不停地颤抖着,膝盖顶在胸前,手臂死死地将膝盖环住,即便这样,也还是抵挡不住体内热量的流失,他的牙齿已经开始打颤。
些许后,黄豆大的雪粒砸落,砸在黑色的瓦上,弹起划出一道道弧线,反复几次,噼里啪啦地奏着杂乱的乐章。
砸落的雪粒,让那具颤抖的身躯微微一顿,他缓缓地抬起头,注视着漆黑的夜空,麻木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双眼无比空洞看不到任何神采。
“好久没有见到雪了,都快忘了雪的颜色是怎样的,是黑是红还是白?”
晶莹的雪花开始飘落,落入他的眼眸,让他的眸中有了一丝波动,不再空洞无一物。
“呵,原来这雪还是白色,却不再是我熟悉的雪了。”
思绪逐渐飘向曾经的过往,晦暗的往事如一页页画卷铺展开来,最后定格在了他十七岁那年的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与现在一样,也下着雪,大雪如鹅毛般飘落,给这座边塞小村染上一片银白,也添了份宁静,几缕淡白色的炊烟从茅草屋上袅袅升起,宛如世外桃源。
十七岁的他,察觉到了今年的雪似乎与往年不一样,伸出手接住落下的雪花,仔细看着,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后来他才知道,那不一样之处在于雪中夹杂了肃杀之意。
美好的事物总是太过于短暂,在不久后,轰鸣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落在地上的雪花,又被震起寸许。
突兀的马蹄声,让年少的他有些不知所措,木讷地站在院子里,任由雪花落在头上,看着飞驰而来的军队,眼里满是震撼与羡慕。
百余人的军队,士兵们虎背熊腰,神采烁烁,头戴红缨盔,手握长戟,身上的铁甲被鲜血染成暗红,有敌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浓郁的煞气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种威慑力。
军队中走出一名将军,虽是儒雅书生模样,却杀伐果断,将军眼中透露着一股浓浓的自信与一丝期冀。
那天将军说了很多话,话语慷慨激昂、很有感染力。十七岁的他只觉得一身热血都在沸腾,毅然而然地选择了加入这支军队,加入大离李将军的麾下,抗击北方的蛮夷。
往后的几年,他跟随将军南征北战,经历了大大小小百余次的战争,负过很多次伤,身上的铠甲也染成了暗红色。
李将军逐渐成为了他心目中的大英雄,成了他心中神一样的存在,他相信在李将军的带领下,早晚都能够将北方的蛮夷驱逐出中原。
大离十二年冬,那一天雪花飘飘,黑压压的云层布满了整个上空,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在那天,一发来自后方的冷箭,贯穿了将军的胸膛,刺客被发疯了的士兵砍成肉泥,却于事无补,那一天,他们的神倒下了,哭声一片,他感受到一股钻心的剧痛,眼前发黑,天空中的雪花在他眼中是黑色的。
将军陨落后的第三天,京都就传来消息,大离与北方的蛮夷议和,李将军收复的京都北方六郡,作为赔礼割让给蛮夷,保证此后不再有战争。他听闻后怒发冲冠,拔出大刀一通乱砍,力竭之后,颓然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几年的付出努力,都付之东流了,望着将军新坟上还未干的土壤,他心底最后的一丝信仰也崩塌了。
后来,他去了京都,那里却是一片歌舞升平,大人物们夜夜笙歌纸醉金迷,都在享受这所谓的太平,这用众将士的累累白骨支撑的太平,用牺牲李将军换来的太平!
他心如死灰,开始漫无目的地流浪,最后流浪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小镇上。
然而所谓的太平,仅仅维持了九个月的时间,北方的蛮夷再一次发动了对大离的进攻,京都慌乱四起,仓促集结军队进行抵抗,但没了李将军,大离溃败得一塌糊涂。这些在他心里都无所谓了,这个国家,不值得他再穿起铠甲浴血而战。
雪花仍在飘落,惊醒了西厢草房的一位女子,她推开窗户,望着空中的纷纷白雪,皱了皱细眉,想到院子似乎还有一个流浪者,若是不顾,想必今早起来,外头徒增一具寒骨尔。
她生起火盆,炽红的木炭驱散了深夜的寒冷,在院宅外的西南角落,她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他,轻叹一口气,将火盆放到流浪者的身边。
陷入回忆中的他,只觉身体开始有些暖意,让他蜷缩的身体慢慢舒展开,“喔,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吗?”他这样想着。
耷落的手碰到了火盆,灼痛感让他从回忆中醒来,看着这陌生却温暖的火盆,他微微一鄂,死寂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他隐约觉得对面的人似乎有些熟悉,好像见过多次,浑噩的他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借着木炭发出的红光,他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终于想起是谁了,这家宅院内的一位侍女,容貌普通,左脸有块铜钱大小的青色胎记。
有很多话想说,但长时间的流浪,让他喉头动了多次,却说不出其它的话,最后只能嗓子沙哑地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侍女拿树枝拨了拨木炭,火星溅起,在空气中发出噼啪的声响。他低头沉默地看着,那原本该是纤细娇嫩的手,变得粗糙上面满是褶皱与裂口。
“当今乱世,命比草贱,荒野早已白骨森森,能助一人,免得荒野再添一具寒骨,亦是小女子积的一份德。”侍女平静地开口。
“这火盆的木炭,能持续到天亮,但非长久之计,府中木炭已是不多,此乃小女子第一次助公子,亦是最后一次。”
“小女子见公子在此地多日,虽落魄,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气质,想必非凡人,而今于此,亦怕是有难言之隐,不便于说,望公子早日将心结打开,出此困境。”
说完这些,侍女便起身走向院内。他望着侍女的背影,空洞的眼神有了一抹不一样的神采,郑重道:“多谢!”
飘落的雪给大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外衣,他不再感觉到寒冷,内心无比温暖,侍女出现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人生似乎又有了些意义,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去守护,被尘锁的内心慢慢被打开,黑夜逐渐靠向黎明。
天亮后,侍女推开门准备端回火盆,外面没有见到那位流浪的落魄公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着暗红色铠甲,腰系长剑的军人站在那,英姿飒爽,正微笑地看着她。
她惊住了,仔细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眼前人正是昨夜那位蜷缩在角落的落魄公子,她捂着嘴笑了,笑得很灿烂,笑得也很迷人。
“多谢姑娘,让小生得以打开心结,一扫之前那般颓废,明白这世间不似那般冰冷,还有温暖存在。”他朝侍女行了一礼,感激道。
“恭喜公子,不知公子今后有何打算?”侍女微笑道。
他用左手握了握剑柄,眼神坚定言语慷锵有力:“身为男儿,当守一方,穿上这身甲胄,当守护一座城一个人,沙场是我今后的舞台。”
侍女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眼中有些期许,小声问道:“不知公子所要守护的人是谁?”
他眉头微皱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道:“我所要守护的,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她是我见过最美的一个人。”
侍女听后,眼中有些失落,但还是关心道:“沙场上刀剑无眼,公子需多加谨慎,望公子早日凯旋。”
“小生名不悔,多谢姑娘,姑娘之恩,没齿难忘,若有一日归来,必报大恩,姑娘之名,归来再问。”他进行最后的告别。
望着已经转过身的不悔,侍女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她鼓起勇气冲着那挺拔的背影喊道:“公子多加小心,小女子名如是。”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他的眼角慢慢有泪滑落,此去一别,凶多吉少,恐再无相见之日,若能归来,定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她,如今形势严峻,还是不做它语,只愿她安好。
腐朽的大离朝廷,注定了它的结局,他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所以告诉她自己叫不悔,大离若亡,整个天下不会再有一处可容身之处,舍命一搏,或许能换她一世安好。
大离十四年冬,又是一个飘雪的季节,青山一役,三万大离军队对阵十万夷族大军,这一战役,激发了三万大离男儿的血性,他们舍命相搏,杀得天昏地暗,地上血汇聚成一条丈许宽的河流。
这一役无比惨烈,三万人最终只剩下几百人,被夷族军队包围,夷族大军损失惨重,伤亡七万余人,他们咬牙切齿地看向被包围的那几百人,就是这支大离军队,负隅顽抗,让他们夷族损失惨重,抓住他们的主帅后一定要他生不如死。
望着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不悔看了看身边有些疲惫的几百名将士,有些不舍,有些无奈,最后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将几百人有序地集结起来,站在血迹斑斑的点将台上,慷慨激昂道:“诸位兄弟,蛮夷侵我们家园,夺我们土地,残杀我们同胞,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是谓人人得而诛之。”
“此青山一役,我等重创蛮夷,是谓件喜事,然我等今日亦会战死此地,为守护的人而战,我不悔,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诛杀蛮夷,虽死无憾,不悔今日虽死,日后还会有更多的不悔站出来,诸位兄弟跟随我在此,可曾后悔?”
几百人望着点将台上的将军,那是他们心中的神,心中的信仰,几百人异口同声地喊道:“我等不悔!诛杀蛮夷,虽死无憾!”
不悔拔出带着寒芒的宝剑,往天上一指,眼中杀意尽显,怒吼道:“随我杀!”
“杀!”几百人发了疯似地主动杀向蛮夷的包围圈,虽是飞蛾扑火,却令人钦佩。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被几杆长枪刺中的不悔,意识开始慢慢模糊,落下的雪在他眼中成了红色的,恍惚间,他看到了那个脸上有青色胎记名如是的女子,正在院门口踮起脚眺望着远方,他闭上眼倒了下去,嘴角留有一抹微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