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明天的苟且……

“您好,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这是我今天拨打的第十一次电话,得到和前十次同样的回应。

我叫何娟,今年23岁, 是一名乡镇幼儿园的普通教师,准确地说是实习教师。三个月前,我从师范回到这里——我美丽的家乡。两个行李箱,装着衣物和日用品; 三箱书——那是我的命根子。从此在这里安家落户。搬杂物,打扫卫生,搬床板,组装,铺床,搬行李,用了一个下午,把一间十平米的杂物间变成一间宿舍,这便是我现在住的宿舍。没有独立卫生间,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 两扇无法上锁的门,一扇通往隔壁的会议室,一扇通往外面的走廊; 墙壁和天花板上的“白粉”时常以粉末状亦或块状掉落在床上,这便是这间宿舍的整体环境。我买来布衣柜,上面印着星空图案,把夏天的衣物晾在柜子上; 又从行李箱取出星空图案的被子,平整地铺在凉席上。于是睡在这里的第一晚,我就梦见自己漫游太空。

我终究还是没有哭,看来我比自己想象中坚强许多,抑或是我已经学会了承担后果——不管是苦是甜。2014年6月,我收到来自师范的录取通知书; 一个月后,我去往县教育局签署合同,只是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个合同将会改写我一生的命运。

2014年9月10日。一辆大巴把我送到师范学校大门口,那是一所新建成的职业学院。踩着一路的黄泥,终于来到教学楼。报名,缴费,分宿舍,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中考填志愿时,我按照班主任的要求填了师范定向; 录取后,按照合同,我要在这所学校定向培养五年; 毕业后,我将履行合同,定向分配到户籍所在地的乡镇学校任教五年——这便是所谓的三定向,这便是所谓的“铁饭碗”。

如今,我已经把这个“铁饭碗”牢牢端在手里——不管我想端或是不想端。既来之则安之,作为一名标准的佛系青年,我早已褪去了往日的执拗,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微笑迎接每一个入园的小朋友。幼儿园是由中心小学直接管理的,听中心小学校长说,园里的老师大多是半道出家的非专业教师,她们原先是在家带娃的家庭主妇,后来由于新建的幼儿园缺老师,就把她们招聘过来做幼师。正因如此,作为园内唯一一名科班出身的专业幼师,同时也是学历最高、拥有国家编制的在岗教师,校长对我寄予厚望。

刚到幼儿园时,我被眼前应接不暇的环境创设所震撼——相比于我见习过的城市幼儿园,有过之而无不及。大班走的是田园森系路线: 或是紫藤萝瀑布式的森林公园,走进教室还以为误入了一片紫色的花海; 或是茶香特色的青青茶园,置身其中仿佛闻到了狗牯脑的阵阵清香……中班走的是二次元动漫路线: 或是海绵宝宝与朋友们的海底世界,或是小猪佩奇的生日party,或是米老鼠和唐老鸭的迪斯尼乐园……小班走的是美食路线: 或是巧克力和奥利奥的糖果城堡,或是香辣火爆的百味烧烤店……每个班级的环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班第一天,我就被安排指导幼儿园的区域创设工作,经过一个多月的加班加点,心灵手巧的老师们成功把一个个废纸箱改造成各具特色的区角活动区,又把一根根吸管、一张张卡纸、一个个易拉罐和纸盒变成区域操作材料。我惊叹于老师们的敬业精神和工作效率,可当我问及薪资待遇和幼儿园经费问题时,更是大跌眼镜。这所幼儿园办学两年,在职教师22 名,幼儿四百余名。第一批元老级别的教师月薪两千,第二批入职的教师月薪一千八,本学期新入职教师月薪一千六。每个班每个学期划拨经费200元人民币,用于买环创材料。嗯,估计也就只能买几卷透明胶带吧。我不信,于是再次把幼儿园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的确,这些环境创设的材料都是废物利用,怪不得每次拆快递都有同事抢着把快递盒捡走,每次小朋友喝完牛奶的瓶子都被老师们收集起来……于是我开始对这些半道出家的非专业幼师生出几分敬佩。

每个班配有两名教师,没有保育员,保育教育一肩扛。教室里没有多媒体,没有电视机,没有现成的教具,老师组织活动全凭一张嘴。我看到她们像小学老师一样给小朋友上课,教算术、教写字、布置作业,把数学和语言说成主科,把健康、社会、科学、艺术说成副科。我看到她们精心做好区域环创却从不开展区角活动,每天把书柜擦得一尘不染却不允许小朋友翻阅上面摆放的图书……于是我开始上公开课,一半以上的老师都来听课、评课; 我召集老师们开教研会,商讨区角活动如何开展。这些半道出家的幼师再一次让我刮目相看,她们认真记录着我提出的每一条建议,第二天巡视时,我看到小朋友在晨间区域活动中玩得很开心。园长解释说,教授小学化的内容并不是她们的本意,只是迫于家长的压力。后来,园里召开家长会,园长和老师们给家长上了一堂生动的“洗脑”课。也许保守固执的家长依旧不能体会老师们的用心,依旧不能接受孩子上了三年幼儿园还不会写自己名字的事实,每天送孩子入园时,依旧说的是“好好学习,听老师话”,而不是“祝你在幼儿园度过愉快的一天”,但我们已经开始改变,并且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改变。

然而,这看似美好的一切,远非看上去那般美好; 这看似简单的一切,也并非看上去那样简单。



我的一切痛苦,都来自我的原生家庭。

正当我急得面红耳赤,不知道如何把搬来的床板组装起来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电话那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谩骂,脏话狠话一句也没落下。我把手机放在一旁,等我把床铺都铺好,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电话总算被挂断。我长舒一口气,继续收拾房间。等我把一切都整理完毕,却收到了一条长达350字的微信消息。没别的,无非就是骂人的话。最后还撂下一句狠话: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女儿!发这条消息的是我父亲,打电话的也是他。我关掉手机,去食堂打饭。路上正好遇到校长,我微笑,跟他打招呼。他一再地表示歉意:“小何啊,现在是真的没办法,其他老师都是三个人挤一间宿舍,实在腾不出空房间来,条件有限,就暂时委屈你了……”我再次微笑;“没关系,年轻人就应该多吃苦,您不用担心!”

我大口大口地把饭塞进嘴里,耳边却一直回荡着父亲的话:“贱人”“婊子”“不要脸”“浸猪笼”……越是不让自己想,越是抑制不住,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仿佛连空气都在嘲笑我。我抱着篮球往球场奔去,好久没这样酣畅淋漓地出汗了。我瘫软在球场上,望着满天繁星,仿若遨游在绚烂而宁静的天际。

回到宿舍时已是深夜,看到两通未接电话,是Mr.zhou。我回拨过去,“宝贝,你睡了吗?”听到男友温柔的问候,我终于失声痛哭。

我和Mr.zhou在一年前相识,我追的他,用了一个星期。他就像一缕阳光,照亮了我小小的世界。我第一次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并决心把这个秘密守护到底。

他说着在非洲工作三年的奇遇,讲着从夏商周到元明清的历史故事,品着从《阿甘正传》到《复仇者联盟》的美国大片,唱着从《Let her go》到《Five hundred miles》的英文民谣,我深深地被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孩儿所吸引。望着窗外满天的繁星,我在他怀里安然入睡。一天又一天,一切都那么简单而美好。

我们相约年前去杭州看雪,关掉手机,背上行囊,说走就走。当然,雪是不曾见到的,但情怀依旧,兴致不减。漫步苏堤,他讲述着他的偶像——苏东坡的趣闻轶事,我轻轻吟诵着“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千古绝唱; 踏上断桥,我感叹着许仙和白蛇的一眼万年,他哼唱着《断桥残雪》的凄美曲调; 走进宋城,仿佛穿越到了热闹繁华的北宋集市,我们坐在阁楼上,吃着西湖醋鱼,喝着西湖龙井,看着对面的船只来来往往,享受《宋城千古情》的视觉盛宴; 登上飞来峰,一同体验“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的豁然开朗……

三天四晚的“失踪”,竟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责骂,相反,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好像一切不曾发生。然而,所有的沉寂都是暴风雨的前兆。大年初一,七大姑八大姨都来拜年。不知谁无意间提到了我的名字,父亲突然激动起来,眼睛里满是怒气冲天的红血丝,他义正言辞,像在做一场振奋人心的革命演说,满腔愤慨地把我的“丑闻”公之于众。大家停下高谈阔论,转而围坐在我身边,开始对我轮番洗脑。

“你怎么能这么随便呢?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不经过父母同意就跟男孩子鬼混在一起?”

“是啊是啊,你爸妈为了供你念书吃了多少苦?你这么多年的书都白念了吗?”

“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贞操,像你这样以后要是传出去让你爸妈的脸往哪儿搁?”

“你说这男的有什么好,让你鬼迷心窍地跟着他跑这么远?”

渐渐地,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觉一阵眩晕,恍惚间来到了浩瀚无垠的太空。

“我可怜的娃呀,你这又是何苦呢?好好跟你爸和亲戚长辈们认个错儿,大家都不会责怪你; 你要是再这么不听话,迟早得把妈妈气死啊……”母亲一边哭,一边抚摸着我的额头。我一骨碌下了床,疯跑着出了家门。在门口和姑姑聊天的大姨追着我跑出几里地,她一只手紧紧拽住我,一只手从衣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塞给我,“乖,听话,快跟大姨回去。”我扭过头,奋力挣脱。她没有放手,反而拽得更紧了,接着又掏出两百,哭着塞到我手里。“娃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是兄弟姐妹中最懂事的一个,从来没让长辈们操过心,怎么长大了却这样伤我们的心哪!快别耍性子了,跟大姨回去……”正说着,所有人都赶了过来——包括父亲。他抡起巴掌,我昂首挺胸,愤怒和倔强的两双眼睛对峙着,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他终究还是没有落下这一巴掌,只淡淡地丢下一句:“你们谁也别管她,随她去!”在母亲的抽泣声中,我被亲戚们拖回家去。

“我并非生来沉默,只是我没有解释的机会。”慢慢冷静下来,我对着电话那头的男友说道。

“怎么了宝贝,你爸又说你什么了吗?”不必说,他深知只有父亲能让我如此声嘶力竭地哭嚎。

“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嘶吼,终于在沉默中爆发。

“没事儿的宝贝,我们一起面对。你说给我我听,我会一直陪着你。”生在尘世间,你我皆凡人,生活不只有琴棋书画诗酒花,更少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在过去的400余天里,Mr.zhou一直伴我左右。

就在上个星期,他因为不认可我的烹饪方法生闷气,可当我把一锅黑暗料理端上桌后,他转眼就吃个精光。看着他狼吞虎咽像个饿坏了的孩子,我忍俊不禁,他抬起头,“你笑什么嘛,我女朋友做的菜本来就好吃。”

“亲爱的,我好想念大吉安,好想念你做的西红柿炒鸡蛋。”良久,我回应道。我终究还是不愿向任何人提起我的家庭,我的出身——包括Mr.zhou。



我出生在美丽的茶乡,放眼望去,山的那边还是山。我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就坐落在茶乡海拔最高的深山里。在妹妹出生之前,我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那时候的爷爷奶奶身强力壮,可以赚钱买我爱吃的糖果; 那时候的爸爸妈妈郎才女貌,惹人羡慕; 那时候的姑姑和小叔尚未成家,每天陪着我玩过家家; 那时候的我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见过我的大人都夸我“小嘴儿就跟抹了蜜似的”。我以为我会像童话里的小公主那样被所有人宠爱,直到长大成人。被幸福包围的我没有料到,这个公主梦注定会因妹妹的到来彻底粉碎。

2003年夏历六月初六。

那一年,我七岁。那一晚,注定是个不眠夜。爷爷奶奶请来屠夫,准备在今晚把养了一年的猪杀掉。客厅的座钟均匀地响了九声,随着一声振聋发聩的嚎叫,流水似的猪血渗进了院里的水沟,水沟里的液体慢慢变成红色,流向院外的小溪。此时,父亲和小叔领着从隔壁村赶来的接生婆直奔母亲的卧房。奶奶早早地让我上床睡觉,她不让我看杀猪,更不让我看母亲生小孩。我偷偷地下了床,走到母亲房间的窗前,踮起脚,扒开窗户纸,隐约看到母亲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痛苦的表情。接生婆手里拿着剪刀,照着母亲下体“咔擦”就是一剪子,我吓得叫出了声,撒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佯装睡着。不一会儿,就听到母亲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啼哭。

“又是个女娃,送走还是扔掉?”第二天吃过早饭,母亲抱着妹妹坐在藤椅上,神情木然地轻轻拍打着怀里正哭得厉害的小婴儿。“不能扔啊,现在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生了二胎就要结扎,扔掉了就剩大娃一个了……”奶奶哭着央求父亲。

最终,妹妹没有被送走。从此,母亲洗衣做饭、上山砍柴、下地锄草,背上都背着妹妹。日复一日,父母房间里的嬉笑声变成越来越频繁的吵闹声,姑姑远嫁外地,小叔外出打工,爷爷奶奶和我们分了家,我瞬间从“公主”变成了“孤儿”。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了药瓶,把父亲视如珍宝的云南白药洒了一地,父亲用脚踹我,扇我耳光,我不敢吭声,更不敢哭。母亲抱着妹妹来求情,父亲连带母亲一起打。母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把年幼的妹妹和我留给了父亲。那一年,我九岁。

父亲每天早出晚归,上山挖草药卖。于是我担负起了照顾妹妹的重任。我学着母亲以前的样子,洗衣做饭,上山砍柴,下地锄草,背上背着妹妹。后来,父亲跟着姨父去广东挖煤。我和妹妹寄养在爷爷奶奶家,我也上了小学。背上书包的那一刻,我为自己终于摆脱了一个噩梦而欣喜不已。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另一个噩梦才刚刚开始。



奶奶每天早上五点准时起床给我做早饭,我收拾好书包,天刚大亮,我一路哼唱着童谣向学校走去。在学校,我结识了很多好朋友,她们跟我一样,对学校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我在学校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放学后,和新朋友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没走多远,几个三年级的哥哥姐姐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喂,听着,以后你们不许走在我们前面,我叫你们干嘛就干嘛,听明白了吗?”领头的是一个个子不高、长相清秀的女生,名叫小云,她双手叉腰,旁边站着三个高大的男生,就像是她的贴身保镖。

“凭什么呀?你谁啊?”和我同行的华熙不服气地顶嘴。

“就凭这个!”啪——一人扇了一耳光,整整四记耳光在华熙稚嫩的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红血印。没人再说话,没人再反抗。四个恶霸把书包扔给我们,热了就脱了衣服甩在我们脸上。步行五公里山路回到家已是天黑,我哭着告诉爷爷奶奶自己的遭遇,爷爷不以为然:“你们小孩子之间总喜欢打打闹闹,闹得不开心又跑来跟大人告状。没事没事,明天就会和好。”但是,明天真的会好吗?

第二天,放学路上。我们战战兢兢走在四个恶霸的后面,替他们拿着书包和衣服。四个恶霸吃起了方便面——干吃的那种。吃完后,小云掏出调料包,撕开。“华熙,你过来。”她朝华熙招手。“喏,你把里面的东西倒在那个女生的眼睛里。”她把调料包交给华熙,然后指了指我。华熙不理,她便把调料倒在自己手上,接着一把捂住华熙的眼睛,华熙疼得哇哇直叫,泪水顺着脸上淡淡的红血印流下来。我又惊又怕,忍不住哭了起来。“你敢哭?我让你哭不出来!”小云叫她其中一个“保镖”把我拉到一个小山坡上, 她带着其他同学围观。“你,从这里跳下去!”我望了望,下面是一片荆棘丛,距离我脚下大约两米高。我哭得更厉害了,全身都在颤抖。见我迟迟不跳,小云走过来一把把我推了下去,四个恶霸扬长而去。没有人敢来救我,没有人敢为我说一句话。不知是从高处跳下扭伤还是被荆棘刺伤,正如小云所言,我痛得哭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间看到有个人影从上面经过,是华熙!不知是被辣的还是哭得太久的缘故,他的眼睛又红又肿。我叫住了他,他把我拉了上来,就这样,两个八九岁的孩子,一个“瞎子”、一个“跛子”,互相搀扶着走了不知多远。

回到家,黑白电视机里《焦点访谈》节目的主持人正说着“再见”,晚上八点整。我哭着扑进奶奶的怀里,把裤腿卷起来给她看我小腿上一道道血红的伤口。“你说小云啊,她是你舅公的孙女,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每次去你舅公家,看到她又是洗菜又是扫地,到了饭点,像个小大人一样招呼客人吃菜。你说这么懂事的娃怎么会欺负弟弟妹妹呢?你呀,肯定是在路上贪玩,这下吃亏了吧?”

我和华熙跑去告诉老师,老师找其他同学求证,没有人为我们作证。于是在整队放学的时候,老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有的同学放学后不回家,喜欢在路上逗留,以后注意点哈。”没有人能帮我,我也帮不了任何人,我们就这样被四个恶霸欺凌了整整两年。

两年后,四个恶霸转到镇上的中心小学,我们还在村小上三年级。没有人再欺负我,但我不敢吭声,不敢说话的习惯却再也改不过来,变得越来越沉默。我学会把秘密烂在肚子里,仇恨的种子在我小小的心里生根、发芽。我思考着为什么大人们宁愿相信这些人面兽心的恶霸却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老师亲眼看到我身上伤痕累累却无动于衷。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的懦弱,是我的懦弱和容忍铸就了恶人的恶行。我知道没有人能保护我,除非我强大到不需要别人的保护。

在学校里,老师最偏袒的是成绩优秀的学生。于是我发了狠地学习,从最后一排坐到了第一排,从班级倒数逆袭到年级第一。

后来进了初中,开始了我的寄宿生活。

住校的第一个晚上,老师查寝过后,我悄悄下了床,准备去上厕所。绕过操场,来到厕所门外,我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 “你还敢告状,我让你告,你倒是去告啊!”厕所是一排排的隔间,入口处没有可以上锁的门,我在门口观察着里面的动静,只见三个混混模样的高年级女生围着一个瘦小的女生,她的半边脸已经被打肿。“来啊。有种就打死我!”她咬着牙,凌乱的长发散落到嘴角。“啊……”一个混混照着她的肚子就是一脚。

“你们再打她,小心我告老师!”看着她嘴里的鲜血,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顾不得许多,我壮着胆子冲进厕所,指着三个混混威胁道。

“哟呵?这谁啊?”一个混混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

“文姐,她就是那个年级第一的新生,我们还是不要惹她。”另一个混混在她耳边嘀咕道。

“行,我不打你。只要你答应我别告诉老师,我就放她走。否则,我见她一次打一次。”接着,“文姐”又给了捂着肚子的女生一巴掌,示威过后,她们总算离开了厕所。

“走,我带你去找校长。”我扶着浑身伤痕的女生,语气里充满愤怒。

“不要去,以前她们打我,我跑去告状,老师罚了她们,她们就把我往死里打。既然她们答应放过我,你就不要多事了。把我送回寝室睡觉吧。”她的懦弱一如当初的我。

“来,吃个橘子。”回到寝室,上铺的素素递给我一个橘子,室友们都还没睡。

我向素素说起了厕所事件,她不以为然,“很正常啊,慢慢你就习惯了,中学不就是这样?听我哥哥说,他以前有个天才同学,不仅年年考第一,写的小说还得过市里的一等奖呢。但他这个人生性怪癖,自尊心极强,受不得一丁点儿打击。有一次一个同学好像说了他什么坏话吧,他就把人家推下河,活活把自己的同班同学淹死了。”

“后来呢?学校开除他了吗?”我不可思议地追问。

“开除?成绩这么好的天才学生怎么可能会被开除?学校就指着他争光呢。况且人命关天,学校也逃不了责任。所以校领导有意隐瞒真相,禁止学生议论这件事,谁多嘴谁就得背处分。这个事情就这样变成了意外溺水事件,无凭无据的,谁去追究啊?”

我震惊了。这个暴力横生的地方,真的是一个中学校园?

“站住!”周五回家的路上,一帮初三的男生追着我围了上来。

“就是她!”三个女生跟着跑上来,指着我说道,没错,正是那天在厕所遇到的三个混混。

“你们想怎么样?”我双手抱拳,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害怕。

“别害怕,我们只是想找你谈谈。”领头的男生轻佻地说道。

“我们都认得你,你是年级第一,我们惹不起。不过,我们不欺负你不代表别人不欺负你。我们谈个交易吧,以后我们要是犯了错,你就在校长面前替我们求求情,反正老师都只信你们这些好学生的话。以后你在学校由我们罩着你,我保证你想怎样就怎样,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港片里的古惑仔。

僵持了一会儿,他们并不打算放我走,我只能点头。当然,他们确实是一群守信用的“古惑仔”。后来,我看到他们在放学路上打架斗殴。作为目击者,我被叫去作证,按照约定,我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而是转嫁给了几个“老实人”,于是“老实人”成了替罪羊,受了处分。

又是一个寒冬,学校没有热水器,厨房阿姨每天烧几锅热水,五毛钱一勺卖给我们。体弱多病的我不敢洗冷水澡,可又争不过初二初三的学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地插队插到我前面,把锅里的水一勺一勺地舀干。

“你这样排队排到什么时候去啊?”那个要求我作伪证的“古惑仔”一把拉着我冲到队伍的最前面,没等厨房阿姨反应过来,他就把水桶放进锅里舀了满满一桶水。“你得这样,知道吗?”他把水桶还给了我,又把五毛钱硬币扔在灶台上。

“听着,以后你们谁也不许欺负她,谁欺负她我打谁。你们不要妄想告老师,她可是年级第一,你们觉得老师会信谁?”没有人吭声,没有人抗议。他们让出一条道,我提着水向浴室走去。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欺负我,也没有人再插队插到我前面。

当然,偶尔也会碰到不懂规矩的“小犊子”。有一次,我正在洗手池洗衣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个男生把水溅到了我身上。“跟我道歉!”我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也许是被吓坏了,他愣在原地没出声。 我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他还是没反应,“道——歉——”我愤怒到极点,对他嘶吼。他手足无措,努了努嘴,还是没说出话来。我装了满满一脸盆水,照着他猛泼,“你可以去找校长。”撂下一句话,我潇洒离去。

当然,他没有去找校长,在旁边围观的人也没有。他们的懦弱、冷漠让我彻头彻尾地变成了我曾经最憎恨的那种人。“对不起,插个队!”无论是打水还是打饭,我总是绕过长长的队伍,径直走到最前面。没有人吭声,所有人都选择沉默——一如当初的我。

从被漠视者到漠视者,从被欺凌者到欺凌者,三年时间完成了我的华丽蜕变,完成了我的“复仇”,我以为我的人生会从此一路开挂。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以我为荣的班主任为了六百块钱推荐费,苦口婆心劝我报师范定向。就这样,我放弃了上重点高中的机会,被市里的师范学校录取。



师范并不像初中班主任描述的那样,这里没有绿草如茵的足球场,没有八百米的塑胶跑道,没有藏书万卷的图书馆,更没有指导我写作的文学老师。我是新校区的第一届学生,开学时校园的路上还没有铺上地砖。我心心念念的这一切,都在一年后相继呈现在我眼前。但有些东西,注定永远都实现不了。

孤独,无尽的孤独。望着诺大的校园,看着自己卑微的影子,清冷的月光下,我感觉自己与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迷茫,无尽的迷茫。舞蹈课上,拉伤的韧带还没恢复,第二天又要接受再一次的魔鬼训练。倔强的我咬牙坚持,甚至进了学校舞蹈社团,认真练习每个动作。但正如老师所说,艺术是需要天分的。身体僵硬的我注定没有舞蹈细胞,我再怎么虐待自己的韧带,也始终无法劈下180度的一字马; 我再怎么熟记每个动作,也始终无法跳出一支优美的舞蹈。一次次的伤痛、一次次的否定,永无休止的身心痛苦打破了我对舞蹈的幻想,甚至看到钢琴时,也会不自觉地想起舞蹈基训时播放的钢琴曲,于是痛不欲生。舞蹈、钢琴,在这些学前专业的必修技能课面前,我选择了逃避。第一个学期期末成绩我在班上位列25名,全班47名学生。对课程的恐惧感、考试的挫败感、室友相处的隔阂感,一次次冲击着我彷徨无措的心灵。

我开始沉溺于虚拟的网络世界。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结识了同乡的学长。同样孤独和迷茫的两个灵魂很容易就走到了一起,我们互相舔舐着对方敏感脆弱的内心,成为彼此唯一的心理依靠。

转眼间到了暑假,我把学长带到远在泉州的父母面前。猝不及防的父亲瞬间变成一头暴怒的雄狮,二话不说脱下鞋子对着学长就是一顿狂揍。母亲带着善意的笑容把学长扶起,“不是我们不让小娟谈恋爱,只是她还在念书,现在谈婚论嫁太早了。”

新学期开学,父母亲带着妹妹回来了,在我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找了工作,又为妹妹办了转学手续。母亲说,我小时候他们只顾在外面打工赚钱,没时间陪我,现在我早恋也是因为缺少陪伴。所以他们想要弥补我儿时缺失的爱,让我不再像个没人要的“孤儿”。然而他们不明白的是,有些东西永远无法弥补。

自此之后,我每个周六周末必须回到他们租房里,如果没有回去,一天三通电话的盘查是少不了的。“娃子,你现在在哪儿呢?”“娃子,我咋听到旁边有男孩子的声音呢?”“娃子,你跟那个男孩子还有联系吗?听爸妈的话,可别再理他,知道了吗?”“娃子,你在学校待着可千万别乱跑,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最招人骗”……我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只觉得是一种无形的束缚,把我小小的心锁在了不见天日的牢笼里。

越是被禁锢,越是想逃离。终于,又有了新的机会。在一次画展上,我邂逅了同样热爱美术的H先生。我们很快坠入爱河,形影不离。好景不长,终究还是被父亲发现了。在了解H先生的家庭情况后,父亲给了我两个选择,第一,跟他订婚,聘礼十二万,结婚后在女方家生活; 第二,不再跟他联系,从此分道扬镳。H先生同意了第一个方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对一切都风轻云淡的他唯独对我分外痴迷,天真得像个孩子。基于父母婚姻生活中的冷漠和暴力,我对“结婚”之类的字眼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所以我无法做出第一种选择。但是, 不订婚就不能和男孩子“不清不白”地在一起,最终,在父亲的胁迫下,我和H先生分了手。

失恋的经历并没有让我就此罢休,一场父女间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我疯狂搜寻下一个“猎物”。很快地,我遇到了Mr.zhou。那时的我还在和父亲赌气,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与我一般高的大男孩儿,将会成为我一生的挚爱。



2019年夏历五月初四。

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我打算回老家陪爷爷奶奶过节。早上八点开始往家里打电话,间断地持续到下午四点,十一通电话始终无法接通。于我而言, 这样的情况早已司空见惯——毕竟每次能否成功通话全靠运气。

看来,只能徒步回家了。弯弯曲曲的公路已经拓宽了不少,曾经坑坑洼洼的路面也变得平整。一排排风格各异的小洋房拔地而起,两旁是一座座梯田式的茶山,修剪整齐的茶树抽着新芽,在阳光下碧绿而透亮。

两个小时的路程在我脚下越来越短,手机信号越来越弱。当手机屏幕上赫然出现“无服务”的字样时,我进了家门。

“你们听说了吗?小智考上研了,听说去厦门大学念书了。厦门,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姑父一边包粽子,一边感慨。小智是我邻居家的孩子,长我三岁。他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学霸,无奈高考失利,只考了个二本。

“小智啊,他是个苦命的娃啊,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你爷爷可怜他,经常叫他来家里吃饭,这孩子一口气能吃六大碗白米饭,给他饿的呀……”奶奶停下手里的活儿,颤颤巍巍地比划出一个“六”的手势。

“是啊,他父母也不容易,砸锅卖铁地供他念书,那时候念完初中还能继续念的能有几个?像我女儿,连初中都没让她念……”姑姑总是说起这件事,似乎对女儿很是愧疚。

“那时候大伙儿家里都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钱供孩子上学啊?娃子,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紧,你母亲只生了两个女娃,遭了多少人的白眼?都说我们家断了香火了。你父亲气不过,下了决心供你念书,就希望你比那些男娃更有出息,让我们家在亲戚朋友面前抬得起头……”爷爷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

“你想想你父亲,为了给你攒学费,天还没亮就上山挖草药卖,摸黑了还没到家。后来实在供不起,听你姨父说挖煤赚钱,就跟着他去煤矿了。还有你母亲,因为没能生个男娃让你父亲打了多少回,骂了多少回,她受了多少委屈啊!她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就是叫你父亲给气走的。后来他们夫妻好不容易在大年三十那天回了家,又一起去福建打工。天天上夜班,赚那点钱吃了多少苦?现在把你供出来了,你不蒸馒头争口气,可不能把这个铁饭碗丢了哇……”奶奶声音有些颤抖,眼里闪着泪花。

“可不是吗?你看看,今天端午节,全国上下都在放假,你父母呢?在工厂做工半天假都没有。你要多体谅他们……”姑父也连忙附和。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轻轻地点头。我永远无法亲身体会父母所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同样,他们也永远不知道我的成长路上经历了多少艰难坎坷。

被人欺负我只能归咎于自己的懦弱,但如果老天爷也不肯眷顾我呢?

那年夏天,我上三年级。摆脱了四个恶霸的纠缠,脚步格外轻快。不同于往常的是,今天下起了大雨,同行的孩子陆续被家长接走,漫漫回家路上,我是个被抛弃的“孤儿”。 雷声轰鸣,雨越下越大,我拼命攥紧手里的雨伞,大风没能刮跑我的伞,却把我小小的身体吹得倾斜,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走到一条小路上,我干脆收起了伞,提起裤腿拼命地跑。这条小路上面是陡峭的沙石壁,我记得奶奶说过这里的山体滑坡掩埋了很多人的尸骨。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是怕亡灵作祟,还是怕沙石把我掩埋,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里。突然,我隐隐约约听到了“沙沙”声,夹杂着雨声、雷声,越来越清晰,慢慢地越来越近了,我分明看到没过脚踝的雨水里混杂着泥沙,泥沙越来越多,渗进了我的凉鞋,我能感受到双脚被硌疼的感觉。顾不得多想,脱下打滑的凉鞋,光着脚丫子没命地狂奔。没跑多远,就听到身后一声巨响,这时的我已经跑到了开阔的大路上,雨也渐渐小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不知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继续上路。走了没多远,就被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这条小河上原来有一座独木桥,但暴雨过后,独木桥不见踪影,白花花的河水向下游狂奔,一浪高过一浪。我试着用一只脚踩上浅水处的一块石头,可是一下就滑了下来。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过后,我深知自己无力和这猛兽般的洪水抗争,于是扯着嗓子拼了命地大喊,空荡荡的山谷里,传来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天渐渐黑了,恐惧吞噬了疲惫,我抱着湿漉漉的自己,蜷缩在书包旁低声地啜泣。

“小娟,是你吗?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一束手电光照在我身上,我慢慢站了起来。“我是阿阳啊,来,我们一起回家。”阿阳是邻家的大哥哥,我已经一年没见过他了,听说是初中毕业后进城打工了。他放下背包,把裤腿卷到了大腿根。“上来,我背你过去。”他蹲下来背起我,嘴里叼着手电,我在他瘦弱的背上一步一晃地被送到了对岸。“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摸摸我的头,又返回去背上他的背包,手里拎着我的书包再次淌过了河。

回到家,彩色电视机里正播着《亮剑》,晚上八点半。爷爷奶奶一边看电视一边整理他们从山上采回来的药材。我换下衣服,洗头洗澡,上床睡觉,一切都过去了。

“你小时候是个病秧子,可没少折腾。一出生就不住地哭啊,一哭就是四十天,没日没夜,家里人轮着守夜哄你睡觉,你就是不睡。后来大些了,倒是不爱哭了,只是这病越发的多了,哎……”奶奶如数家珍,仿佛一个退休的老医生回忆着他职业生涯的病例史。

这的确不假,从小饱受病痛折磨的经历也让我变得坚强甚至是倔强。

2008年冬,江西大面积雪灾。

银装素裹的大山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被折断的树木和竹子。去年刚“种”好的水泥电线柱被冰雪折断,一夜之间,全村回到解放前。人们找出落满灰尘的蜡烛、煤油灯重新点燃。尚未硬化的公路,覆盖着一尺多厚的积雪,石拱桥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冰块。没有人出门,除了那一群上学的孩子。

这一天,我在岔路口等了好久,不见同伴的身影,我只能独自前行。我的棉靴缠上了防滑的“铁爪”,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即便如此,我还是摔了好几个跟头。到了学校,我度过了分外安静的一天。全校六十余人,到校的不满三十人,他们都是住在学校附近的孩子——除了我。路途稍远的同学都请假了,连后来的期末考试也没来参加。

我一心只管玩儿命地学习,一节课也不想落下。寒风刺骨,我的手冻得通红,嘴唇冻得发紫。坐在教室里,我的双脚冻得失去了知觉。终于熬到期末考试,一切付出都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我的成绩排到了整个小镇的年级第一。我们村的这所小学连年倒数,已经好多年没考过这么好的成绩了,村小唯二的两位老师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但我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子,瘦小的身体耐不住寒风的洗礼,我染上了风寒,开始不停地咳嗽,这一咳就是六年。每年秋冬季节,天气转凉,我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咳嗽。有时候半夜醒来,一阵剧烈的干咳,我分明能看到自己脑门上的“星星”不住地冒。爷爷熬制了各种草药,奶奶求来神婆的“圣水”; 过年回来,父亲从外地带回各种口味的止咳糖浆,母亲带我看遍了镇上的医生,可我的症状丝毫没有得到缓解,每个寒冷的冬天都是我的梦魇。

“幸好啊,你长大成人之后,劫数就过去了。”奶奶脸上的皱纹挤到了一起,露出一排整齐的假牙,眼睛眯成一条缝。

十八岁那年,我从初中毕业,上了师范。奇怪的是,那个冬天,我没有再咳嗽,以后也没有。也许就像奶奶说的,我的劫数已经过去了。



三天假期很快过去,我骑着小电驴去往小镇的幼儿园。

“小娟,真的是你,怎么这么巧?”刚到街上,正准备买点东西,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

“你是——辉哥!”看着眼前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儿,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是当年横行校园的“古惑仔”。

“这么多年不见,你现在都当老师了,我刚还听见街上的小孩一直冲你喊何老师呢。”

“嗯,在实习呢,马上毕业了。这么多年不见,你变化倒是挺大呀,不做古惑仔改做白面书生了?”

“没有没有,其实我不是什么古惑仔,也从来不想当古惑仔。”

“别谦虚了,想当年你在学校叱咤风云,我也跟着沾光呢。”

“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成为古惑仔吗?”我摇了摇头。

“他娘的,当时有个老师强奸了我妹妹,我妹她胆子小,平时同学欺负她她都不敢告诉别人,像这种丢人的事儿她更是不敢声张。后来她怀了孕,跳河自杀了。”辉哥提起一瓶啤酒一通猛灌,越说越激动。

“那个老师被抓起来了吗?”

“抓起来?你也认得这个禽兽,他就是现在中学的校长!”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

“当年我父母找学校讨说法,校长却劝我父母说女孩子家贞洁最重要,人都死了还要闹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女儿不清白吗?我找人告他们,没想到那个老师上头有人,我们告不动。我父母也不想让这件事闹大,毕竟自己脸上也不光彩。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时隔多年,这个禽兽竟然还当上了校长!他奶奶的!”

“所以你就去报仇?”

“没错,我找人把那个老师削了一顿,把他打进了医院。”

“学校没把你开除吗?”

“我找来社会上的几个混混,晚上蒙面打的他,我自己没出面,他也没查出来是谁。”

“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面对暴力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以暴制暴。”他拿起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脸严肃地说道。

“所以你就一发不可收拾,成了校园暴力狂?”

“没办法,我没能保护好妹妹。但我不想看到那些像我妹妹一样的女孩儿受到伤害。你还记得那三个经常跟在我身后的女生吧?她们都被老师性侵过,我让她们跟着我,学会用武力保护自己。”

“这杯我敬你!”我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哎,对了,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呢?”我还是对他巨大的变化感到好奇。

他猛地站起来,冲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的复仇还没有结束,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期待着正义到来,期待人间恶魔早日下地狱。




2019年6月17日。

今天是我在母校的最后一天,所有同学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毕业典礼。

原以为五年时间何其漫长,不曾想一转身即是天涯。五年前我第一个打开了这扇宿舍门,此刻我却要最后一个把它锁上。看着被清理一空的宿舍,像极了五年前的模样。

“哇,你们宿舍好空啊!”辅导员助理小华学姐一走进寝室,便发出这样的感叹,“想当年我们刚来学校的时候也是这样,后来大家的东西越来越多,宿舍的每个角落都被填得满满当当。”

果真,发了教材,书柜上便堆了高高的一叠书;冬天到了,衣柜里便塞了几件厚厚的羽绒服;学了化妆,桌上便摆了镜子和化妆箱;做了手工,天花板上便挂了一串串的吊饰; 画了水彩,墙上便贴了满满的美术作品……

“学姐,你们宿舍怎么这么多东西?”室友的同乡穿着军训服,站在门口有些诧异地观望着。

“一年后你们也一样。”对于这样的惊叹我们早已习以为常,六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锅到啦,锅到啦!”室友莉莉抱着一个大大的快递盒迫不及待地拆开,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电锅。从此,小小的宿舍变得热闹起来,煎、炒、炸、煮、炖,花样层出不穷。

“妈呀,明天第一节美术课!”正刷着手机的“范爷”突然一个激灵翻身下床,六个姐妹齐刷刷地从抽屉下抽出素描纸,搜图、削铅笔、打线条,沙沙沙——整个宿舍只剩下笔尖和画纸的摩擦声。早睡是不可能的——除非明天没作业!

“号外号外,八栋203宿舍荣获寝室文化艺术节心理剧大赛一等奖!”寝室长晓玲举着水晶奖杯冲进宿舍,女孩儿们争先恐后围了上去,条件反射地摆起了pose——自拍合照永远是最好的庆祝方式。

“怎么回事儿你们?说好的五分钟?”急性子小古再一次地看表,不耐烦地催促道。有什么办法呢,换了好几套衣服还是搭得不好看,每天都要纠结几百遍要涂哪支色号的口红……

最终,我轻轻关上宿舍门,上了锁,也锁上了五年的青春、五年的回忆。

来到师范的第一晚,五个女孩儿尽情狂欢,仿若第一次被放飞的鸟儿,是那么的无拘无束、那么的自由。一向不习惯吵闹的我钻进被窝,拼命捂住耳朵,可还是换不来片刻的清静。我怒了:“你们还睡不睡了?”数秒的沉寂过后,又是无休无止的喧闹。

和室友闹僵,心中的苦闷何处倾诉?与其揭开伤疤让别人当作笑料,还不如说给陌生人听。在网络世界中,隔着屏幕,就能找到许许多多跟我一样被抛弃的灵魂。我们相互慰籍、相互取暖,就像是无尽黑暗中的一束光,让孤独的心灵不再流离失所。但,即使再美丽的童话都会被现实击碎。父亲终究还是掐灭了这一束光,我终究还是回到了无尽的黑暗中。

    坐上13路公车,漫无目的地坐到了终点站——火车站,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对面旅行社的广告牌上,写着“醉美厦门”的宣传语,阳光、大海、沙滩、椰子树,就去厦门吧。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列车驶过绿油油的杉树林,驶过长长的隧道,拒接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我来到了这个美丽而陌生的城市——厦门。

下了火车,已是晚上九点。在火车站附近的快餐店点了一份土豆丝木桶饭,50元; 找了一间最便宜的旅社,210元。一天下来,光是吃饭住宿就花光了身上仅剩的500元。打开手机,100多个未接电话,20多条未读短信,99+微信消息,我绝望地望着这繁华的都市,又想起那小小的校园,我该何去何从。

最终,我还是给班主任回了电话,她着急得哭了:“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你爸爸打电话跟我说你妈妈承受不住晕过去了,现在还在医院; 全班同学都没心思上课,所有人都在找你……”不知是心软还是屈服,我终究还是回去了。

室友跟我达成了和解,班主任找我谈心,足足聊了四个小时。她为我找来了心理医生——那是她的好朋友。每一次的心理咨询,我都掩面痛哭。如果说心理医生治愈了我的抑郁,那任何人都可以——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倾听。

也许是时间的流逝,也许是心理医生的劝导,也许是塑料姐妹花的情谊,也许是班主任的包容,也许是对现实的屈服,总之,四年后的我,慢慢蜕变成另一副模样。

剪掉长发,画上淡妆,换上长裙,跟心底的林妹妹说再见。如果跳不好舞就不跳,如果害怕弹琴就不弹,如果不想说话就不说; 如果喜欢写作就勇敢提笔,如果想挑战极限就去跑马拉松,如果喜欢安静就去图书馆。我不再强求自己,而是慢慢接纳真实的自己,那个自卑而又自尊、脆弱而又坚强的自己。


“爸,妈,这是我男朋友,旁边这位是我同学。”毕业典礼结束后,我带着Mr.zhou和闺蜜婷婷一起来到父母的租房里。

不管男友怎么尽力缓解尴尬,父亲和母亲丝毫不理睬,甚至闺蜜和我说话也被父亲打断:“好好吃饭,哪儿那么多话!”寂静无声地吃过了饭,我被母亲叫到房间,“你爸说除非三十万彩礼,不然你甭想跟他在一起。”我看着坐在床边的父亲,依旧一言不发,就像一座山。家境并不富裕的男友刚付完买房的首付,每个月背负四千多的房贷。去年又因其父亲车祸赔了不少钱,我知道这对于他现在的处境无疑是难上加难。我几乎是哭着向Mr.zhou转述了母亲的话,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又轻轻攥着我的手,“没关系的,大不了把房子抵押出去嘛。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他答应。”我望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向母亲说道。

“既然他有钱,你叫他给一百万孝敬我跟你妈,你爱去哪儿我们不再过问。”父亲的语气里满是嘲讽。

“你自己去跟他说啊,你这是要把我卖了还拉不下脸自己要价是吗?”在这场战争中,我第一次正面还击。

随着男友和闺蜜急切的敲门声,我走出了房间,父亲和母亲也来到了客厅。

“来啊,你们自己跟他说,你们不是要把我卖了吗?你们不是要钱吗”我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还以更加鄙夷的嘲讽。

“你翅膀硬了,以为我不敢打你了?”父亲抡起巴掌站在我面前。我站了起来,愤怒和倔强的两双眼睛对峙着,“来啊,你打我打得还少吗?”只是这一次,我终于在沉默中爆发。

“娟,别这样。”闺蜜和男友拉着我,母亲和妹妹拉开了父亲。

“娃子,你这个样子,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母亲瞥了婷婷一眼,在我耳边说道。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外人! 还有,让人看笑话的是你们,不是我!”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闺蜜和男友追了上来。“哎,你爸妈怎么这样呢?”婷婷有些不解,又有些心疼。

“你也太冲动了,好好跟他们沟通,也许就能解除误会。”Mr.zhou劝道。

“沟通?我不懂。从小到大,他们是怎么跟我沟通的?除了冷言冷语和拳脚相向的暴力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反抗会带来什么结果,但我知道这场战争还在继续。

夜深了,满天星斗闪烁着光芒,像无数银珠,密密麻麻镶嵌在深黑色的夜幕上。

“宝贝,这么晚了还不睡呢?”男友递给我一杯刚煮好的热牛奶。

“嗯,准备考研呢,趁着晚上有时间,我得抓紧复习。哎,对了,我的故事写完了,你给想个题目呗。”

“嗯……就叫《我的前半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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