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里的一天,安静的庭院里浓荫蔽日,只能听见有节奏的蝉鸣声从树荫的隐秘处传出。此刻的我正虎视眈眈、垂涎欲滴地望着眼前一罐绿光莹莹的青梅--这是我酿制半个月的成果。
在这样一个碧空晴朗的午后,在安稳香甜的午休后的神清气爽里,天时地利人和,我打算正式开启它。小心翼翼地扭开透明的玻璃盖,一颗颗饱满翠绿的青梅在绰约的树影下透出明亮的光泽,像一只只在绿色的汪洋里遨游的小船。绿色的玻璃球们愉悦地簇拥在一起,水面上浮有一层细密的气泡,酸甜的气味喷薄而出,直逼味蕾--它们已经完全成熟了,每一颗都站在烈日下热情地尖叫:“快吃我快吃我!”
我拿起一只大大的金属勺,勺柄在阳光下闪耀着兴奋的白光,既然奶奶还在午睡,那我就不客气地率先品尝了。选中我心目中最可爱的一颗,深深地挖下去,放进嘴里。一阵凉风适时地拂过小院,这时,我看见暗红的蛇莓正暧昧地爬上篱笆的藤蔓,互相纠缠在一起;小番茄轻巧地挂在苍绿繁茂的枝头,颜色正由绿转红,有一颗已经完全熟透了,像个火红的小灯笼骄傲地藏在暗处;鲜黄的丝瓜花三三两两地点缀着整片绿色,和墙角金银花淡黄的花丝遥相呼应,散发着朴实的菜花香;铜钱草撑着小伞平静地浮在小池塘的水面上,把头低低地埋藏在阴影之下……一阵凉风轻柔地环抱住夏日安谧的小院,就在玻璃盖揭开的那一刻,青梅刺激的酸甜味唤醒了院内所有的植物们,它们睁开瞌睡的双眼,在微风中摇头晃脑地把目光一齐投向我:“快吃呀快吃呀!”“吃了吗吃了吗,味道如何?”“别愣住了,快和我们分享呀!”
轻咬下去,唇齿之间顿时发出新鲜爽脆的声音,那是半个月前奶奶早起去集市买的第一波最新鲜的梅子。我能感受到每一颗在晨光微熹的时分,在上面还沾染着晶莹的露水时就被买菜的妇人悉心摘下,放入菜篮中,一路从宁静的郊外挑到热闹的集市,我能闻到当时淡淡的青草香,泥土湿润的气息和清新的果香。夏天真美好。
刚准备仔细体味这青梅的滋味,忽然,“啪”地一声,整个玻璃罐掉在了地上,哗哗啦啦碎裂的声音赫然打破了宁静,整个小院的生物们都屏住了呼吸,失望溢满在空气中。紧接着,一颗篮球“咚、咚、咚”地跳落在水泥地上,缓缓滚落在一旁。霎时间,怒气充满我的胸腔,梅子的酸甜在口腔中只剩下郁闷:半个月美味的期待化为泡影。
“谁啊!”我一声怒吼,冲出小院查明情况,只见一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男生已经站在了院门前,他紧张地看着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砸到你家东西了吧,我赔给你。”亮晶晶的汗渍挂在发梢,个子很高,头顶刚好碰到院墙上攀爬的金银花。
“喏,全碎了。”我漫不经心地往地上一指,他钩着头朝院里的地上望了望,看了半天也没看清那一摊绿色具体是什么,又说:“我赔给你。”
“赔什么啊,那是我自己做的,你会做梅子酒吗?”我不耐烦地说,转身要回去。
这时,风停了,院里又恢复了午后的燥热,蝉鸣声此起彼伏,我的好心情也消失殆尽。
“不会,但我可以学。”他笃定地回应,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回头站在被阳光炙烤了半天的水泥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脚底微微发烫。他眼神真诚地仰望着我,认真的语气不像是随口一说,看上去真的像是那种可以马上买好食材冲回家连夜查看教程并且从头到尾亲手做好的人。
“不用了,你做的肯定不好吃。”我幽幽地打趣到,突然觉得为这么件小事站在大太阳下聊半天有必要吗?脚底板一阵阵的灼热让心情更加烦躁。只是,那摊在地上的青梅还散发着委屈的酸味,提醒着我那是半个月前奶奶一大清早去菜场买回来,然后我自己一颗颗揉洗干净的,她都还没有尝到。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吃过。”他居然还有点不服气。
“瞎猜的,算了,不用赔,你走吧我还有事。”刚好,奶奶这时在屋内叫我的名字,我头也不回地冲进院子,徒留背后一阵尴尬。
后来,奶奶得知了情况又去买了梅子重新做了一罐,让我带回家放在冰箱里下班后吃,还叮嘱我不要早餐时吃,怕一大早吃凉的坏了肚子上班不方便。奶奶一边慢悠悠地在耳边唠叨,一边谨慎地把梅子装在包裹里,在她眼里,我还是那个放学后吵着要吃零食看小人书的小女孩。悠闲的休假快要结束了。
又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拿了本书看了一会儿,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心绪安宁时总是不自觉地沉入回忆的湖底,在这里度过的点点滴滴像流沙一样从眼前划过。庭院的风不知疲倦地带来四季更替的信号,夏日青梅被吹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花草果蔬繁荣又枯萎。这是踏入社会的第一年。
有人问,毕业后最怀念的是什么?是无人拘束的课余生活,贴心的室友,还是好吃又便宜的食堂?都不是,是在奶奶这里度过的四年暑假。每当七月底考试结束,其他人都在叽叽喳喳地商量要去哪里旅游,云南还是西藏,自由行还是跟团,国内还是国外,我总是不慌不忙地收拾行李,心中暗自期待,又可以回到我童年的乐园了。奶奶家的小院最美的风景总是在夏季,蔬菜伴着阳光逐渐显色成熟,植物在热风中尽显苍翠,有这样悠闲自在的假期,再遥远的美景都不再吸引我。即使工作了一年,我还是会选择在八月休假,在最炎热的季节里暂时逃离繁重的工作,回到熟悉的安乐乡。
也许是还未适应独自面对现实生活,也许是长期在家人的庇护下成长得太慢,工作的第一年过得仓促而茫然,好像羽翼未丰的小鸟第一次振翅高飞,却被现实的风雨无情地拍落在地。
原来这就是成长的滋味。真正的成年人的世界。
有时真想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出来,但理智告诉自己这样是行不通的,不能逃避成长。啊,一想到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再让我当一会儿鸵鸟吧……
平和的心情被脑袋中杂乱的想法干扰,我有点郁闷地睁开眼睛,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你好,你在家啊。”
我回头一看,愣住了,原来是昨天那个男生,他换了身清爽的白衬衣,黑色牛仔裤搭配黑色匡威鞋,和昨天汗涔涔的样子不太一样。
“是你?”我惊讶地从藤椅里撑起来,老旧的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尴尬声。
“给你,可能没你做的好吃,不好意思啊。”他有点害羞地递给我,眼神和昨天一样真诚。
我再度惊讶:哇,他真的亲手做了?他还真执着啊!三秒后,我假笑着接过玻璃罐,大脑一片空白,竟然连“谢谢”都忘了说。
“对了,我的篮球昨天忘拿了,还在你这。”
没等我回应,他径直走进院子里拿起篮球,临走时说了声再见。我僵在原地,只是看着他走进又走出,像一个机械的人形探头。
休假正式结束,我带着两罐新鲜的青梅继续投入到成人世界的战斗中,偶尔怀念奶奶小院里平和的微风。
年底的时候去到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出差,冰冷的海风无情地拍打在脸上,刺骨的低温让我这样一个南方人难以忍受,每次出门都是一次咬紧牙关的搏斗。多么怀念温暖可爱的夏天!
傍晚,工作结束后独自在一家小饭馆吃饭,炒蛤蜊配烧酒,这样严酷的天气,没点酒怎么行。喝到全身温热时,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我侧头看着窗外萧索的街景,思绪纷飞。然后,隐约感觉坐在旁桌的那个人时不时朝我这边瞄上几眼,鬼鬼祟祟的,接着,他站起身,朝我这边走来。
“是你啊,你好。”
他直接坐在我对面,是位年轻的男士。谁啊?我们认识吗?酒劲有点上来了,脑袋变蒙说不出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夏天的时候,青梅,篮球,记得吗?”
他笑起来,眼神澄澈,仔细盯着他的眼睛,我才恍然大悟。“哦,是你啊,居然还记得我。”
“你一进来我就觉得眼熟,看了半天才敢确定。”
“好巧啊,竟然在这儿遇到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坐在那张餐桌上聊了很久,身边的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之后,他又点了盘菜,点了瓶啤酒,说了半天话我好像又饿了,也来了瓶啤酒,点了盘饺子吃了起来。
他问我怎么会来他的家乡,我说他做的青梅味道还不错;他说这个城市的啤酒很出名,小时候都拿塑料袋打啤酒喝,我问他那天怎么会把篮球砸到我的院子里;他问我怎么会喜欢梅子这种酸掉大牙的食物,我说这里的气温能把人冻成冰雕。他喝啤酒的时候我埋头吃饺子,他说完一句话后望着窗外沉默,我时不时偷偷瞥他一眼,还在确定他真的是当时递给我梅子的那个人?
后来离开的时候,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再后来,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我知道这中间省略了许多,但都是一些琐碎且无关紧要的细节。大致情况就是:一个北方男孩在南方的夏天邂逅了一个南方女孩,然后,这个南方女孩又在北方的冬天重遇了这个北方男孩。听起来像一个绕口令,但事实就是如此,有些百分百命中注定的事情比小说情节还要奇妙,这大概就是村上春树的《遇见百分百女孩》里所描绘的主题吧。
我们在一起后他曾自恋地说,这么巧合的相遇一定是其中一个人心念太强烈导致的结果,“心诚则灵,老天爷接受了你发射的信号。都怪我出场惊艳,害你日思夜想。”我冷漠地朝他翻了个白眼,觉得他大我那几岁的智慧全都淹没在了正在喝的啤酒里,变成虚无的白色泡沫。
写到这里,这个故事好像要变得虎头蛇尾了,我不想草率结尾,但也只能进展到这了。因为一切未完待续,我们每天都身处剧情之中,每一刻都在上演无法预料的情节,而未来是未知且开放的,谁也无法预料故事最后的走向,只能怀抱一颗隐隐期待的心,就像那天午后打开玻璃盖时心中按捺不住的雀跃,一步一步盯着脚下走向未来。只是,别再有一颗飞来横球,打破我那份绿色的期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