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中

一.

小桃搓了下手,轻轻拉开门,准备上学去。现在是初冬,还不到最冷的时候,但呼出的白雾足以遮住这个8岁女孩的脸。她站在门槛外,眼神飘忽,突然低头摸了下口袋里的鸡蛋,又好像得到勇气般的,把门掩上了。

木门隔开屋内黑甜的世界,小桃深吸一口气,她已然包裹在一片梦一样的雾蓝色之中。天明前的颜色总是看不真切的。一路悄然无声,安静到能听见胸口的鼓点。“都拿了鸡蛋了,今天一定能看到吧?”她想。学校醒目的橘色铁门近在眼前,但她没理会,转而走向后山。

周围是无数蚕食桑叶的声音,人渐渐多了,像是某条地底流动的暗河。全村的孩子都往这儿涌来,却只用眼神交流,他们保持着与自己年纪不相符的沉默,甚至有些滑稽;拿着贡品,有条不紊,像一场奇异的朝圣。

他们要去拜见自己的王,得到许可后,再看一眼那个蚌壳。

二.

水生是河里长大的孩子,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只是某天早上,他就这样出现了。

关于这个孩子的身世有诸多传言:被父母抛弃,家里人都死了,被拐骗到山里,走失的小孩……都不怎么光彩,但这种认知仅限于大人。对于孩子来说,水生就是那个手脚细长,带俩酒窝儿,能抓到最大的鱼,却住在最小的茅草房里的人。有天他捡到了一个巨大的蚌壳,就成了孩子王。

对于水生来说,蚌壳是天赐的,谁也没见过那么大的蚌,纹路细密,通体泛紫,足有成年人两手摊开那样大。或许在大海里会有吧,但村子里也没人去过海边,因此大蚌是独一无二的。

生活从来不易,尤其当你还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12岁孤儿时,就连吃饱都变得困难。水生刚刚捡到大蚌时想得只是能吃饱,但当他打开大蚌,发现,这只蚌或许能让他吃到长大成人。“我捡到一个好东西,要看吗?”水生的蚌壳传说在孩子中间流传开来,带吃的东西过去就能看蚌壳里的玩意儿,而那大蚌只有水生一人能打开。

孩子的信仰有多大力量?足以把一个12岁的少年供养到13岁。在见风长的年纪,没有父母的水生依旧活得很好,并且抽条的像株细柳,酒窝儿像倒扣的小贝壳。

三.

所有孩子都看过那只蚌,但很少有人能说清楚里面是什么。

有人看到过一条河,有人看到某条村口的大黄狗,有人看到的是集市,还有人看到某个池子,里面开了米粒大小的荷花。大家看到的东西不同,有大有小,大的能看到一整个集市,小的能钻到老鼠洞里面。把这些景物一合计,就是个完整的镇子,比村子大得多的镇子。

“里面是小人国,蚌是小人国的入口。”所有孩子对此深信不疑。小人们除了个子小,其余同常人无异,他们也需要吃饭休息,具有喜怒哀乐。蚌壳里是他们所未知的,某个真实世界的缩影,那边的人更富有,衣食无忧,笑容灿烂。“那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就在村子外面,我也想到那个地方去。”村子里的孩子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但这只蚌已经给了他们一个窥探繁华土地的窗口,为这些单纯的童年造了个梦的依托。

初冬的雾气像蛛丝,冷而粘腻,几缕就让人看不清方向了。孩子们怀着心事走在雾里,谁也没看到,那些偷偷跟早后面的大人的影子。

四.

最先发觉不对劲的是学校的门卫老杨头。

在天亮得很早的夏天,他就不止一次看到过小孩子一大早从校门口路过,却不进去,只是往后山方向跑。“诶,你们不去教室,往山上跑干什么?”他也问过,但没有一个孩子搭理他,他也就不理了,反正不是逃学就好。于是,这个曾经离秘密最近的人放弃了知道秘密的机会,知道最后才被人想起。

第二个怀疑的人是六年一班班主任陈老师。严格意义身上来说,陈老师是个好人,毕竟当初是他允许没爹娘也理所当然没户口的水生坐在教室后头跟大家一起上课。老师与其他人还是有点不同的,这个陈老师没发现所有孩子的行动,他的怀疑来自一个小小的细节:水生带来的午饭。

作为自己捕鱼为生的孩子,水生常年吃鱼,鱼干鱼片鱼汤,偶尔有点其他菜色还是小伙伴看他可怜,一人一勺给添的百家饭。但从上一年秋天开始,这个孩子的饭盒里就很少出现鱼了。

不仅鱼不见了,而且多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山菜,红薯,白面馒头,鸡蛋,发糕……这些都好说,但是还有糖果,小面包以及看上去城里才有得卖的巧克力是怎么回事?

陈老师觉得奇怪,他问过好几个有父母在外打工的孩子,得到的答案都是“我们自愿给的。”而他自己也知道,水生本性不坏,温柔爱笑,但这不足以成为水生被所有孩子偏爱的理由。或许是小孩子天性善良,自己多心了,然作为老师,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种感觉让陈老师在第二年的家长会上多了一句嘴:“各位家长可以回去问一下自己孩子,是不是最近和水生走得特别近。”

于是,留言慢慢传开了。水生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村中大人们的观察对象。

人心总是古怪的,他们一面说众生平等,一面又偷偷为人生划分了等级。对大人来说,一个孤儿该过怎样的生活呢?或许不至于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但也绝不会过得太好,至少不会好过他们自己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把家里的东西拿给水生?”“我没多拿,都是从自己饭里省下来的。”“你蠢呀,给别人了你自己吃什么?”“我有得吃,没全给。”“有好东西不会自己守着,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没,用东西换的。”“用什么换的?”“……”

对话通常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无论家长怎么逼问,孩子们只是摇头,最多就嘟囔一句:“反正你也不会相信。”然这句话只会让大人们疑虑更深。从自家孩子的话里能得到两个讯息:一、水生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内持续和其他孩子交易某种东西,只知道不是用来吃的。二、这种东西显然不符合大人世界的常识。

大人有的时候偶尔会表现出幼稚的一面,具体表现为:遇到问题就找老师。对此,陈老师也很无奈,他多次找过水生并问过那些东西的事,但得到的答案总是不一样的:“用鱼换的。”“他们主动给的。”“零食太多吃不完。”诸如此类的答案还有很多,他明知道眼前的孩子在说谎,却没办法拆穿。那两个酒窝儿在眼前晃呀晃的,就把事情敷衍过去了。

就在事情在大人眼中变得越来越蹊跷时,看大门的老杨头终于被人想起来。毕竟这个村子只有这么小,如果事情不是发生在家和学校,那只剩上学放学的路上了。老杨头一辈子没大出息,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那样重视,每个家长,包括学校老师都用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死盯着他。他抖着手想了3分钟,一拍脑门儿:“对了,娃娃们每天早上都往后山跑。”

某个清冷的早晨,几个影子偷偷跟上了孩子们的队伍。

五.

半山腰的石凳上,水生和往常一样盘腿坐好,身边是那个紫色的蚌壳。

“今天带了什么?”“今天有馒头。”“我带了菜饼子。”“我的有水果糖。”孩子们开始小声交谈,发出细绒布摩擦的沙响。“我,我今天带的有鸡蛋。”小桃把书包背在胸前,奋力挤到水生旁边,献宝似的翻出口袋里的东西:“让我也看看吧,昨天都没看到呢!”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瞪得滚圆,嘴唇像菱角般翘起。“好呀,过来看嘛。”水生眨了下眼睛,把蚌壳开出小小一缝,凑到她眼前,随后又偏过头去挥了下手:“昨天没有看过的人,都排到前面来。”大家围作一团,眼巴巴看着那个蚌壳,期盼它快些传到自己手里。从壳缝里漏出的金光照亮了他们的脸。

孩子们从金光里看到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大人们只看到了一件事:水生用一个会发光的大蚌骗走了自家的东西。或许他们多多少少也对那道金光好奇,但终究还是理性占了上风,要是早20、15年,他们会选择静静走开甚至加入孩子,但现在,他们只会猛地站起来,大声呵斥:“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给我放下!”

刹那金光四散,蚌壳紧紧闭上。孩子们呆在原地,满脸惊恐,像暴风雨里的鹌鹑。

六.

教室里明显分成两个阵营:以陈老师为首的家长,拎着自家孩子坐在一边;水生一人坐在一边,脸上贝壳的酒窝儿不见踪影,大蚌放在正中桌上。学校少见的停了一天课,但没有任何人笑得出来。

“这个,为什么会发光?”陈老师小心翼翼推了下眼镜,心里有点发酸。本以为只是小孩子的玩笑,没想到最后闹出这样大的闹剧。面前的男孩只有13岁,依旧澄净温和,纤细柔韧,只是不再笑了。“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但是他们不信,老师,你也不信。”水生小声答道,眼瞳深得像井。

这天,村里所有大人们的世界观都被震动了。在孩子们七嘴八舌夹杂哭腔的描述里,那个蚌壳里有一个完整的镇子,比他们的小村庄要大得多,也要富裕得多。集市每天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各种前所未见的东西,闪银光的小车,新奇的衣服,还有脸上带笑的人,忙忙碌碌,只是小的好似玩具一般。

“那就是个小玩具屋咯?”“不是,是真正的小镇,和我们的世界一样大的小镇。蚌壳只是个望远镜,不仅看到大的地方,还可以钻到小地方去。放大的老鼠跟牛一样,小米像黄葡萄。”陈老师花大力气终于理清了孩子的话:“那个蚌壳是个类似于空间裂缝的东西,每次开口的大小,位置不定,看到的景物也不一样。”他摸了下下巴:“照这么说,蚌壳里会映出地上某个城市的虚影?”

“不是,是蚌壳里存在一个镇子,比我们的世界更小一号的地方。”水生说:“就像我们地球外面是宇宙,他们的土地外面是蚌壳,但是自己感受不到而已。”他晃了一下大蚌:“物理的晃动对于蚌中世界没有影响,因为对他们而言我们太大了,就像操纵一切的神。对于他们而言,我们世界的晃动要到几亿年之后,待到那个世界毁灭了,才能传到。”

“但是说不通呀?为什么你们从蚌壳缝隙里看到的景物大小不一?”

“……”水生咬了下手指:“我也不知道,或许老师说的也是对的,蚌壳的开口本身也是个位置不定的空间裂缝吧。对我们来说相同的开口反应在那个世界就变得可大可小,所以才会看不到世界的全貌。”

陈老师眉头一皱,觉得这个蚌壳并不简单。如果相信孩子们的话,那么蚌壳就算是个微缩版“罗刹海市”,凡人可以通过某种东西窥探一番而无法进入其中。作为一个知识份子,陈老师不愿意相信这些,但如果不是这样,又该怎么解释那些景物,还有蚌壳里的光呢?他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水生,这个男孩依旧垂着眼睛,看上去安静无害。

他尝试从科学角度解释这个蚌壳,但每个理论套上去都漏洞百出:“照理说,如果蚌壳是那个世界的宇宙,那么那个世界不可能是一只蚌能装下的;还有,那个小镇比我们要先进得多,难道就没有人发现他们世界的真相吗?就没有人到过外面的世界?”

水生回答到:“那个世界不是一个完整的地球,而是地球上某个空间扭曲的一部分。”他很努力的解释:“就像那个装魔鬼的瓶子,不过瓶口很大,让人不自觉的走进去。进去后就到了另外一个空间,同属于地球上,但那时的人已经被缩小了,因此也不会察觉。”

“那个蚌壳里的光是什么?”

“是那个世界在我们的角度所显现的样子。它的本质还是个空间,但是外观获取变成了某种会发光的东西。”

“那你说,那个蚌壳就你一人能打开,要其他人拿吃的和你交换是怎么回事?”

“我说谎了。”水生表现得很坦诚:“贝壳其实谁都能打开,但它又不能完全打开。一个细小的空间裂缝是没多大影响,但要是裂缝扩大到整个世界,那么后果不可预测。”他想了一下:“蚌壳里的小镇是现实世界某个地方空间的扭曲缩小,如果蚌壳完全打开,只会出现两个结果:一、那个空间的完全毁灭;二,那个空间从扭曲中解放出来,重新出现在世上,但蚌壳里从此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毕竟它只是个容器。”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陈老师开始冒汗了。

“老师,你说对了一点,确实有人从那种缩小空间里出来过。”水生说:“这种空间不止一个,或许世界的真相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空间相互包裹,而人在行走其中时随空间的大小变化,因此不会察觉。但是,总有人无意识的从自己的空间中漏出来,然后再也找不到入口。”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就像我……”

陈老师无言以对。他的脑子现在一团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疑似从所谓“瓶中”来的孩子。同样沉默的还有他背后的家长,他们从一个小时前就听不懂两人对话了。

沉默的空气让人窒息,但这种沉默并没有维持很久。

“骗子,把蚌壳打开!”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刺入空气,让人头皮一紧。但很难分辨出到底是谁发出来的,因为这种声音几乎在顷刻间引起了所有大人的共鸣,他们找不到应对眼前事态的方法,于是无师自通的开始从毫无意义的地方压倒对方。

无论从体态还是声音,成年人都要远远胜过孩子。这是他们最直接的优势。

水生处于咆哮的最中央,他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有人过来抢蚌。蚌壳就那样摆在桌子上,像个熟睡的婴儿一样对即将发生在它身上的惨剧一无所知。刚刚还被吓住了的水生猛地往前一扑,以他这个年纪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抱住了蚌壳,“不行!”他尖叫起来,声音还带着幼稚的变调。但他太小,于是,蚌被抢走了。

大人们都动起来,蚌壳在他们手上传递,他们贪婪的打量,磨蹭,敲击,感受着这个所谓“缩小世界”的一切,享受夺取秘密的快感。他们眼珠子瞪得滚圆,嘴角不自觉的翘起。他们所有人都在笑。

然就在他们旁边,只不过他们更矮小的地方,所有孩子都在哭。

原本是有机会阻止的,唯一能让大人们听话的是陈老师,但他也没阻止。大人的好奇心有时候比孩子更可怕。或许在一开始,他还是站在孩子那边的,但他毕竟也是个大人了。蚌壳开始裂缝,越裂越大,金光终于漏了下来。

金色的沙子铺满桌面。

紫蚌的里面没有小人,只有一蚌壳的沙。

于是气氛又变了,大人们开始指责水生。“没有爹妈教养”“骗人钱的小骗子”“野种”各种污言秽语倾盆而下,这其实是很可笑的。大人不愿意相信孩子们看到的世界,然又对那种过于美好的世界怀着不可告人的向往,一旦这种阴私被戳穿后,就感到备受欺骗,转过头去责骂那个建造这种“幼稚”梦想的人。

梦被戳破后,现实就出现了。水生不再是那个拥有秘密世界的人,他变成了一个拿着不值钱的破烂到处骗孩子东西的骗子。水生没有辩解,他只是哭得无声。

陈老师这才开始后悔,他后知后觉的制止了大人,想过去安慰水生,但只听到不断重复的喃喃自语:“找不到了,找不到了……”找不到什么?陈老师心里猛地腾起一阵不安,“缩小世界”不是已经被证明是假的了吗?

周围乱成一团,大人的辱骂,孩子的哭声混作一哭得团。大人们看上去好像有了无穷的底气,他们居高临下的教训孩子们,耻笑他们把沙子当做世界,还被白白骗走了东西;孩子们只是哭,无助无望。

“这个里面是什么呀?”一个细软的童声打断了这一切。所有人都停住了,他们面面相俱,脸色开始变得苍白,随后像苍蝇一股脑儿的冲出教室,来到操场上。

天上裂了道口子,就像是蚌的开口。一双晶亮的孩子的瞳孔,明晃晃的照着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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