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你能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你这样我怎么做生意,你再不走我报警了啊!”
老林在镇上开了家包子铺,平常生意也还算不错。可今天早上包子铺前来了个疯女人,浑身看起来脏兮兮的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澡了,跟她说话她也不应,就在这门口杵着,原本来买包子的人都去对街吃馄饨去了,你说气不气人。
“能不能……给我个包子……”沙哑的嗓音仿佛破锣一般难听。
老林听到声音,整理蒸笼动作一顿,“你原来不疯啊?”女人只直勾勾地看着他,黑漆漆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看着还算分明,老林被盯地发毛,赶紧拿了个包子给她,“得得得,算我怕了你,吃了赶紧走,再不走我真报警了啊!”
女人拿了包子就往嘴里塞,在白乎乎的包子上留下几个黑指印。这架势说是吞个人下去老林也信,他在心里啧啧称奇,这该多久没吃过饭了啊。
“咳……咳咳咳……咳咳……”
大概是吃得急被呛到了,那灰黑的脸上泛出几抹异样的红。她干呕了几下,牵动了眼角的神经,带出些泪。她抬手捂住塞得满满的嘴,尽量不让那些还还未嚼烂的包子因为咳嗽而喷出来,用力嚼了嚼,有些艰难地吞咽下去。她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在这悠长的小巷中,竟还带了些回响。
老林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忍不住开口,“吃饱了没?要再来一个吗?”
女人听到声音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眼里含着些大概是呛出来的泪水,有些木然的摇了摇头。
老林看着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哎,那个吃完你就走吧,我还得做生意呢!”
女人挪了两步,却没有走的意思,“能……让我打个电话……么……”抬头的那刻,在灰黑的脸上留下两条略显透明的印记。
“也成,打个电话赶紧让人把你接回去。”老林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想到什么,看了女人一眼,又放了回去,从屋里抱来一个老式的座机,“打吧。”
女人伸出枯枝般的手,起先拨键的手还有些颤巍,后来越发流利起来,这串数字在心中模拟了太多遍了。
电话里欢快地唱着歌,仿佛等了一个世纪。
“喂?谁啊?”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是我,我是梦秋啊,妈…”
那头“咯噔”一声没了声响,片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迟疑了一下,“你…是梦秋?我的女儿梦秋!?”
“妈…妈…妈…”凄楚的哭声中似乎带着新生的希望。
老林守着他的包子铺,看着女人跪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2
余梦秋,老余家的独苗苗,从小像公主一样被宠大,有什么要吃的好喝的先送到梦秋的手里。不过所幸的是没长歪,从小成绩优异,勤劳能干,奖状奖杯可以放满一个卧室,唯一让人不省心的是,她一个娇娇滴滴的小姑娘老想着冒险的梦。
梦秋最大的愿望就是一个人背上旅行包,去到那些深山老林领略那些大城市里所没有的美丽,梦里的天总是格外的蓝。
这年终于等到她研究生毕业,无论怎样都要去向往的地方看一看了。
走的那天她带了一个轻便的小包,撇在身后的是父母担忧的目光,她的心情轻快而又飞扬。
3
辗转几天,梦秋来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小镇上,镇上多是一些古稀之年的老人,几乎见不到几个年轻人,不过梦秋很满意,在这里有城里看不到的很高很蓝的天,有城里无法呼吸到的清新空气,她快活的要飞起来。
镇上的人许久没有见陌生人来过了,还是这样只身一人的漂亮姑娘。
傍晚的时候,夕阳烧红了半边天际,空中偶尔掠过几对归家的雀儿,美的令人窒息。梦秋这时多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如果一辈子呆在这她也愿意。她举起手中的相机,将美景定格。
梦秋恍惚间看见一只向她伸来的手,带着迷离的香气,美景似乎在头顶上方旋转起来,化作一个醉人的漩涡,仿佛要将灵魂一并吸去。
“咔哒”相机落在石板路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惊飞了停在树上的鸟儿。
4
梦秋醒来时在一个昏暗破旧的小屋,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屋子就只有一个低矮的小门,上面却落了一个沉重的大锁,从门缝中漏出几缕光线。
梦秋脑中一片混沌,她知道自己遭遇了可怕的事情却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安慰自己没事的,会有办法的,手指却无知觉的颤抖着。
隐约外面传来了交谈声,是两个人女人的声音,上了年纪,用的应该是当地的方言,听不太清,偶有几个字落入耳中:卖,钱,媳妇…让梦秋的血液冷到了骨髓里。
不知过了多久,“咔哒”一声锁被解了下来,随后木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呀声,一片光洒了进来。
梦秋闭了眼,却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作响。
5
梦秋被强套上了喜服,绑上了手脚,拜了天地,现在的梦秋是一个名叫大牛的男人的新媳妇了。
梦秋哭肿了眼睛,喊哑了喉咙,磕破了脑袋,血流了一床柱,老太太骂骂咧咧地说她晦气,往她的额头上抹了一把香灰。
在那个烛光曳动带着血腥气的夜晚,梦秋从一个女孩被成了女人。
6
梦秋不是没有逃跑过,但是还没跑出村子就会被抓回来,复杂的山路似乎预告着她悲惨的命运。她这个城里长大的女孩自然比不了从小在村里劳作的女人,阿牛那个上了年纪,身形干瘦的阿母,在拉扯间力气也大得惊人。
他们不需要梦秋干活,只是将她关在昏暗小屋里。她要做的只是像一个牲口一样没有尊严的活。他们要梦秋生个儿子出来。
这样的日子痛苦而又绝望,梦秋不是没有想过死,可她终究还是个胆小的人,捏着碎瓦片的手却怎么也狠不下心划下去,她对自己说,再等等吧,实在熬不下去我就去死。
在来到那里的一年后,梦秋生下了一个女儿。稚嫩的嗓音带着新生的无畏,哭声嘹亮整个村落。
“生个丫头有什么用,吃白粮,干脆卖给村头那个老瞎子,他前些还说想要养个女儿哩!不争气的肚子,赶紧让她再生一个,我这命苦呦,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大牛的阿娘在门外骂骂咧咧。
梦秋用手指磨擦着女儿稚嫩的小脸,最后落在女儿纤细的脖颈上,这人世多么痛苦啊,何苦再来走这一遭。看着女儿哭不出来而涨的通红的脸,梦秋想,干脆就这样一起死去吧。
门口冲进来一个人,重重的一巴掌掀翻了梦秋,是阿牛。他抢下孩子,一脚踹在梦秋柔软的肚子上,梦秋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软壳的虾般蜷缩起来,痛感在身上炸开,耳边的声音也听不真切,嗡嗡作响。
阿牛暴怒,“你这个疯女人,你在做什么!”梦秋蜷缩在地上感受着身上如雨般的拳头,脑袋磕在桌角上,血液在脸上蜿蜒而下,滴落在泥土地里。
此时的梦秋脸上鲜血混着泥土,面目可憎,像个从地狱来的煞鬼。梦秋伏在地上“咯咯”的笑起来,仿佛一个天真的孩童。
后来大家都知道阿牛家那个漂亮的新媳妇,疯了。
7
最近村里的大事是来了个支教老师,一个人瘦瘦高高的的男人,姓严,约摸着30岁的样子,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个破落又偏远的村子支教,要知道想进村,下了车还要走五六个小时的山路。
老师进村的那天,村里大摆了宴席,村里每个人都去了。篝火将漆黑的夜空照的如白昼一般,梦秋抱着枕头坐在床沿上“咯咯”的笑着。
又一年,梦秋生了一个儿子,才二十几岁的人看起来竟有四十岁般苍老。
“丫头果然不禁养,这才一年就害病死了去,那老瞎子还上门要钱,呸,一手买卖,想退钱,一个子都没有!”阿牛的阿娘搬了个椅子和其他村妇在树下说着家长里短。
村里的人常可以看见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抱着枕头在田边“咯咯”笑。村里的孩子见她走过就往她身上扔石头,被砸的头破血流梦秋也只是笑从来不躲。那些孩子还编了首童谣,见了她就唱起来。
“阿牛有个疯媳妇 ,
不会哭来只会笑,
头发一把乱糟糟,
走过来呀狗都嫌。”
8
“你这个疯女人,快从严老师身上下来!”虽然梦秋平常也是疯疯癫癫的,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扒在人身上不肯下来。边上有男人调笑说,“阿牛你行不行啊,你家媳妇想男人啦!”边上响起一阵哄笑声。
严老师红了脸又些尴尬地笑了笑,“大家不要这么说。”阿牛挂不住脸,从人群中冲出来,猛的把扒在严老师身上不肯下来的梦秋扯了下来。梦秋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阿牛一把拉起梦秋,“你这个疯婆娘,快走,少在这丢人。”人群中的哄笑声更大了。梦秋还是没什么反应,转头看着严老师“咯咯”的笑着,阿牛觉得丢人,步子更快了一些。
在人群中,严老师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没了热闹可瞧,乡亲们也各自散去了。
回到屋里严老师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里面有张被汗湿了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救我。”
9
几个月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人影逃出了这个贫远的村子,带着一张纸和一盒火柴。
山路崎岖又看不见尽头,耳边是凄厉呼啸着的风,梦秋一脚深一脚浅走在路上,放声大哭。她当了一年多的傻子,每一颗石子砸在身上都可以听到尊严破碎的声音,她能做的只是忍,只是笑,像一个傻子,不,就是傻子。
梦秋把所有的希望压在那张纸条上,就在她等到要放弃的时候,她“捡”到了一张纸,上面画着简略的地图,她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梦秋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这张地图通向哪里,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夜里实在太怕的时候就划上一根火柴。双脚被糟糕的路况和劣质的草鞋磨的鲜血淋漓,她又饥又累心却是火热的,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余梦秋你不能倒下,你都忍了这么多年了,过了这几天你就是自由的了。”
终于在某一日,她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小镇。
10
梦秋坐在熟悉的饭桌上,吃着熟悉的饭菜,已恍如隔世。一颗眼泪掉进了前面的汤勺,梦秋缓缓将汤勺送入口中,鲜美的汤汁在口腔扩散开去。
母亲亲切地叫着梦秋的名字,又为她盛了一碗汤。“梦秋,那你的孩子呢?不管了么?”梦秋拿着汤勺的手一顿,垂下了眼帘,没有接话。
“要不,过几天还是回去吧,孩子还小不能不管啊…要是从小没了妈,太可怜了。”梦秋妈妈有些担忧地说道,爸爸在一边点了点头,“生了,就要负责任。”
梦秋深深的看了父母一眼,忽然有些陌生,这是爱她的爸爸妈妈吗?
梦秋放了碗,轻轻的“嗯”了一声,忽然觉得很累。那些失去尊严又太过可怖的生活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11
“是你?”包子铺的老林有些诧异。“你怎么又来了?”刚开始老林还没认出来,打扮整齐的的梦秋和前几天那个疯女人的形象相差太大了。
梦秋淡淡一笑,“老板,给我个包子吧。”
老林嘟囔着,“奇怪的人。”还是拿了个包子给她。梦秋小口小的地嚼着包子,像是在品味什么山珍海味。
吃完包子,梦秋转身离开了,一如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