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杯子里的热咖啡,蒙蒙地散着热气。对面的男人低头饮咖啡,恍惚觉得那面容便模糊在蒸腾的水汽中了。玻璃的窗也是一片朦胧了,融融的暖气在屋中开的充足,晕染上冰冷的窗而结为水雾。指尖在窗上随意划过,擦出片清晰窥探窗外的世界,可透过划痕去看,还有绵绵的一袭雨幕遮了街上景物,让人窥探不清。那么,也不必再去看了吧。
“今日的雨还是很大啊。”男人说道。
“是啊。”女子答着。
“林小姐的家是在晋安路吧,可用鄙人送小姐一程?”
“不必了,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做。那今日之事就这样说定了吧。”
“好,就这样定了吧。”男子答得温润。
可她其实也无甚要紧的事情要做。陆商离开后,林霏便一个人呆坐在位子上望着窗户发呆。
“小姑娘看上去很是乖巧啊,家里人怎么舍得她流落在街上哎。”
“是啊,总是在街心废弃的公园里看见她呢,感觉挺可怜的呀。”
“不过那孩子的相貌却是一副薄命像,实是不讨喜的啊。”
“那个女孩儿,好像是有些怕人的样子,有人经过的时候就躲起来了。”
邻座的人的交谈声传来,似乎是在讨论一个街上的乞儿吗?这等无谓的家长里短闲话八卦,倒让她觉得有趣。
其实,出现在咖啡店的这家人也是挺奇特的,一方面觉得风格上的极度不符(扶老携幼的一家人来咖啡店且议论纷纷),一方面又让她想若母亲和外婆还在,应该……也会这样闲话吧。
“奶奶奶奶,你说的是公园里的小姐姐吗?她有帮过我拿卡在树上的小飞机的。”忽听到邻座的那个小孩子兴奋地插进对话
“哎呦呦,小宝贝,你怎么会跑到那个旧公园去啊,以后千万别去了。那个女孩儿也奇奇怪怪的。”那做奶奶的却这样紧张的说。
是普通老人惯有的样子,急急切切地护着自家孩子,想要为他隔离所有可能的伤害与变故。
男孩子扁了扁嘴巴,随意应了句知道了。语气里有显见的敷衍,却也避免了与老人争辩。应该是常常受到这样的“关怀”,所以才处理的如此得心应手吧。
“小姑姑小姑姑,蛋糕吃完了,可以再要一份起司蛋糕吗?”因为请求,孩子的声音便很是软糯。
“不行不行,吃太多甜食回去你妈妈会吵你的!”女孩子一副严厉拒绝的语气。
“我们不要告诉妈妈就好了呀,好不好嘛?”孩子说着,复又去摇晃着旁边老人的衣袖。
林霏撑起雨伞推开咖啡店的大门的时候,看到那女孩子在前台点东西,应该是最终没有磨过孩子的请求,又要了一份蛋糕吧。
真是个幸福的孩子啊,任性地要求着,无所顾忌地妄为着。让人忍不住嫉妒他这样的任性了。
二.
连绵的阴雨使街道上不免积水,所幸经历了十年的阴雨,城市的排水系统却也渐渐完善,而今日雨下的也小,故这积水也只还浅浅一层。
人行道上所积的雨水溅起涟漪,小巧精致的短靴踏过,靴上吊了两只绒绒的毛球。那双脚一步一跳,绒球便跟着一步一晃,积了水的路上,便是一步一个水花。很娇俏的女孩儿,粉嫩嫩的衣裙和雨伞,是灰色雨城里鲜见的明亮了。
“嘿嘿,超过你了,这次一定是我先到!”
“才不会输给你呢!”孩子的声音倒是倔强。
两个小小的身影飞奔而过,惹来女孩的抱怨。
“喂,陈小晨,你把雨水溅到我身上了啦。”
程诗雨懊恼地摆弄自己的衣裙,颇为气愤的样子。可方才的罪魁祸首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两个孩子追逐着,一前一后到达了街口的苏里耶塑像。刚刚被赶超的孩子却是一直没有反超成功,终是落后了一步,便有些颇不服气而郁郁不乐的感觉。另一个却色舞眉飞了,接下去的路便咕咕呱呱在小伙伴身边讲个不停。
“李虎,你先走吧,我有事先不回家了。”一直沉默的孩子开口说完,转身拐进一旁的晋安路。
聒噪不休的男孩一时愣住了,又似有所醒悟。“哎,你不会是输掉了比赛所以生气了吧,要不要这么小气。”
“不是啦。总之是有事,你先回去就好了。”奔跑的孩子远远甩下这句话。
文惠街和晋安路交叉的地方是一个街心公园,十年前是这一带居民惯常休闲的去处。可近年来的阴雨,街上却是少有人走动了,公园也渐渐便荒废。奇异的是公园里的植被却长得繁盛葳蕤,园中枝蔓缠绕,绿树重叠,甚而已经蔓延遮蔽了一部分道路。不似其他地方的植物因久不见日光而衰败颓靡的样子。
拨开地上丛生的菖蒲连翘,陈晨沿着小径渐入公园深处,停在公园中央一棵老榕树下。那榕树有些年头了,枝叶亭亭如盖,树干粗壮须得三四人合围。十数年前在树周围砌了一个圆圆的石坛,而今树木又生长繁盛,虬曲的根系挣扎错结,将石坛生生撑破损毁,在碎石缝隙中露出峥嵘的根茎来。
陈晨在树下探头探脑搜寻,而周遭静寂,只有飒飒的风声雨声。“小姐姐,小姐姐,你在这里吗?”一边喊着,一边短手短脚地爬上破损的花坛,向树上张望,可上空不过层叠绿叶,遮翳了天空。孩子颇为失望地爬下花坛,脱下雨衣,从身后书包中拿出了昨日要的起司,放在了榕树下。
“小姐姐,我把蛋糕放在树下了。”他仰头呼喊。然后默默披上雨衣,向公园外走去。还不时回头看树下他的小姐姐会不会突然出现。
三.
林霏今日下班的时间很早。其实,她平日也是几乎没什么工作颇为悠闲的。因为不断的雨天,整个城市的生活都显得凝滞而单调,像是……像是被魔法封印入了一个灰色阴雨的水晶球。
在站台等公车的时候,发现钱包与公交卡都遗落在了办公室,公车也久久不曾过来。索性,撑了雨伞走出站台,走回去吧。
现下已经是四月了,可走在阴雨中,还是觉得有粘腻透骨的凉。真是不美好啊,这样的春日。或许,已经不能叫它春日了吧,毕竟自十年之前开始,这里的四季也便都成了雨季。
转过十字路口时,林霏忽而惊异了。街心公园中一片郁郁,绿意掩映间,还有一片莹紫夺人眼目。是紫藤!她记得公园中那个白色的长廊,缠绕的紫藤枝蔓葱茏,紫藤花开的时候,一串一串紫色花串挂满了长廊,像是挂了一串串紫色的铃铛。小时候,她便和玩伴们一同在紫藤花下嬉戏玩闹。他们一群孩子在这里跳着跑着,大叫大笑,是不是,也像颇惹人厌烦的铃声?
披拂过路上草木,林霏走到了那一架紫藤花下。水泥的白色长廊已经破败不堪了,可其上的紫藤真是繁盛啊,枝蔓层叠,覆满了长廊支柱;繁花葳蕤,掩盖了其下绿色枝叶。于是触目所见,便只是潋滟流光的一片紫了。尤其是这样的雨中,花瓣上凝着粒粒雨珠,空气中挂了一帘雨幕,那紫便显得更为莹润可人。不过,这园中也真是静寂啊,空有草木在此生灭荣枯,却早就无人再来赏玩,在此嬉闹了。那一串串的铃儿似的花儿,因为浸满了雨水,也显得沉重的样子。
很奇怪的,紫藤花架下有一个白色的蛋糕盒,看包装是她常去的那家咖啡店。原来这个地方还是会有人来的吗?暗自摇了摇头,却忽而瞥到榕树下的一道伶伶身影。是个女孩子,着了浅草色裙子,发角眉梢也皆是盈盈碧意,可衣发尽湿,淋淋沥沥的披在身上,显得狼狈瑟缩的样子。这样单薄透明到几近虚无,又似乎要溶进绿树青苔里的女孩子,简直像是一只山精林怪。应该是上次在咖啡店那家人所说的流浪的女孩儿吧。
“妈妈。”孩子的声音小小怯怯的,可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却灼灼地盯着她。呵,这个孩子居然唤自己妈妈,可她何曾有过一个这样的孩子呢?然这样的一个孩子,又何其令人不忍相拒呢?林霏小心调整出最最和善温婉的笑,修饰出最最细腻温柔的声音答她:“孩子,你应该认错了吧,我不是你的妈妈呀。”可树下的孩子还是固执地仰着头,牵了她一角衣襟,唤她妈妈。这样的神态便万分可怜,林霏遂对她说,“算了,这种鬼天气。不如你先跟我回家,之后再帮你找你家人好了。”
孩子不知在雨中淋了多久,在她手里的一只小手冰冰凉凉的。回家之后,林霏便先放她进了浴室,用毛巾帮孩子擦头的时候,还是莫名觉得孩子的头发微微带着丝碧色,可似乎又只是纯黑的色泽。真是奇怪啊,刚刚发现那件浅草的裙在房间里看只是纯白,便以为是在公园里绿树青苔的映衬下才会如此。又忍不住去看女孩儿的眼睛,孩子倒是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问她:“妈妈看我的眼睛做什么?”
“看你的眼睛很漂亮啊,而且有时候觉得它是墨绿色的。”
复又摇了摇头,“也可能是错觉吧。”
“在我的眼睛里可以看到月亮和星空,妈妈要看吗?”
“在说什么傻话呀,真是个傻孩子。好了,你先乖乖睡觉,我也去洗一下澡哦。”
可是,妈妈,我的眼睛里真的有月亮和星星呀,那来自星辰之主的馈赠。
四.
黑暗中,孩子沉默靠近,伸了细细的胳膊抱在她身上,却又保留了几分力气,轻轻怯怯,像是怕惊扰了自己,亦或是怕自己不满罢。林霏暗自笑笑,在独自度过多少孤寂的夜晚后,还有这样一个来自孩子的拥抱,以及那喷薄在背上轻轻浅浅的呼吸,倒也不错。翻身过去揽了孩子入怀,低头触到那双几许惊慌的眼睛。
“怎么还不睡?”
“我怕闭上眼睛,妈妈就不见了。”
“怎么会?”林霏揉揉孩子的脑袋。
“不过还是叫我阿姨吧,叫姐姐其实也行啊。”
孩子不答她,怀中柔柔软软的身体忽而显得僵硬疏离。
“可是,总要回到你家人身边啊。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啊?”
“林岚。”被子里的声音闷闷的。
母亲,你还记得多年之前,您所赐予我的名字吗。
林岚。真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啊。
那个出于她之口,而应该归于虚无的名字。
还是她幼年时分,她从书上读到描写山岚的文字,便暗自想象那山林之中飘渺氤氲的岚气究竟该是何等模样。在一个薄雾的清晨,她走过街心公园,园中林木葱郁,雾气缭绕氤氲。她便想,所谓林岚,应该就是这样了吧。自己将来若有了一个女儿,一定要叫她林岚,那一定要是一个像山岚林蔼般灵秀的女孩儿。
而曾经汗漫无涯泗的时光里,它只是一团浑沌而虚无的意识,无形无体,无实无质,沉眠于无尽之黑夜。梦中偶尔会有一个女孩儿轻声低诉的话语,穿过层层黑暗,漫漫虚空,而如只只光蝶飞舞萦绕在她的世界,而让这样虚无的时空显得几分真实。
忽而有一天,那个女孩子以手拂树,启唇而语:“那么,你的名字就是林岚吧,我的……孩子。”
如聆梵音。在那个刹那,它的世界为光明所照耀,女孩子的手轻抚而过,塑出它起伏的脊背,延展出它的四肢脖颈,头颅身躯。它在她手下乖巧柔顺,安驯妥帖。她在那个刹那明灭间出生,拥有了实在的形体,获得了所属的名字,而触碰到真实。
女孩子的手指划过,空白的面孔上显现出五官的形状。蝶羽忽扇,她尝试着睁开双眸,第一眼便看到她的母亲,那个在榕树之下郁郁落寞的女孩儿。她急急落在母亲身边,靠在她的肩头亲昵。“妈妈。”她心中暗自揣测,应该要这样唤她吧,可是怎么没有声音呢?“别急,还没有完成呢。”女孩子笑着说。伸手捧起她的脑袋,在鼻下颌上,添上了最后的那一画。
“妈妈。”林岚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又有几分执拗几分期待。
“嗯?”林霏忽而惊醒,很是愉悦地笑着说,“说不定你真是神明恩赐与我的女儿呢。”
“我本来就是啊,是妈妈把我忘记了。”
“是吗?那真是妈妈的不好。”
林霏不由揽了揽怀中的孩子,将她楼得更紧了些。
真好,现在她真的有一个名叫林岚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