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晚上,虽说有许多虫豸欢快地叫,但真正活动的不多,然而蚊子是必出来的。
一只蚊子喝了血,飞落到墙角边。它在一头老黄牛身侧盘转着窥视半天,叮试了很多次,终于找到一个可吸的点。那老黄牛可能白天劳作太累,趴在地上也不动一下,似乎尾巴耳朵也懒得动。或许身上被蝇虫们叮咬得太多,或许被主人的鞭子抽策得太频繁,竟似麻木无觉一般,对于蚊子的叮吸竟不躲不闪、不动不急、不驱不赶。甚至,它对蚊子的这种行为落在自己身上有种莫名的愉悦,不,是荣幸——蚊子,虽然从未见它做过自己所从事的那类活,但是它……聪明;虽然平日几乎不着地,但是它……生活依旧很舒坦也像很体面;虽然……总之,老黄牛对蚊子是有一些佩服甚至崇敬的,虽然它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崇敬感,虽然它也知道自己有时候不小心就会用尾巴把它捎带着拍死了。
蚊子知道这里有谁,是它的好友——苍蝇。晚上,苍蝇多半是住在这儿休息的,蚊子对它的这种生活习性素来存有鄙笑之意。
它忽然停下,对着墙角喊: “蝇兄,蝇兄,你还在傻睡么?”
苍蝇并非愚鲁迟钝的角色,伸手抹了抹嘴脸,又倦又怒: “你才傻睡呢!死蚊子!晚上不休息,东窜西跳,嘤嘤嗡嗡的,颠什么颠?”
蚊子受了冷刺,竟不生气,这可能也是它的特点之一。因为它平时在以亲吻的姿态吸血后是经常要受到责骂的,或许已经习惯了。而且,在人们黄牛们责骂它的时候,它已经吸了他们的血了,它是高兴的成分占据了心境的大部分空间的,所以竟不生气,而且想:“下次你还会上我的当,再让我亲近你吸你的血。”
它大声地训导起苍蝇来:“我说蝇兄,你也太愚拙……”“你灵巧你聪明还不行么?我又哪里做得不对了?”虽然在晚间看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苍蝇的气是越发比刚才大了。它竭力地把自己的两只大眼睁大,使它放出盛怒的光芒来,手爪也极速地擞动着。
“我说你也太不会安排时间了。大白天,光明眼亮的,你出去找饭吃,找血吸。你想想,能不招人打惹人烦?像我,晚上,他们两眼漆黑,看不见,摸不着,也懒得动,懒得起。这个时候吸血,多好?而且,这时候他们追你,也追不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苍蝇一时听得怔了,忽然觉得明白了不少新鲜的道理。
“蚊哥”身子已到了蚊子跟前,一副脸曲着,只剩下两只虔诚的大眼睛,仰望着蚊子,手脚搓动着,脖子霎时不知去了哪儿:“您的意思是说,我以后也像您一样,在晚上……”
蚊子忽然打断苍蝇的话:“嗳……嗨海……这些事,这个以后再说——我跟你出去找找朋友们玩耍玩耍。走吧走吧,啊……走,走,走吧!”
苍蝇本不愿出去,但刚才忽然觉得有了新的重大发现,蚊子似乎很懂得这些。一想到这里,便把犹豫抛到了九霄云外,振起了翅膀。苍蝇紧贴着蚊子,虽然蚊子的身躯实际上比它单薄瘦细得多 。它并不善于晚间飞行,卖力地扇动翅膀。
“蚊哥,这黑不溜秋的,找谁去呀?我们又不知道人家在哪里……”
“这我知道。你只管跟紧我就行。……啊,对了,还有你这声音。你飞起来靠近人家的时候,翅膀嗡嗡地这么大声音,这么难听,谁不烦呢?声音小点,像我这样——也好听,是不?”
“先去找臭虫和老鼠。我们关系怎么也近嘛!我们得跟臭虫、老鼠它们好好团结哦!”
草丛中,一块尚未散尽余热的石头,静静地躺在那儿。蚊子当先落在了上面,未立定脚就喊:“臭虫,臭虫,你在么?你在么?”
草叶窸窸窣窣地,臭虫钻了出来。
“是蚊子啊。又没事了?”臭虫似乎不太欢迎蚊子和它身边的苍蝇——而它一向也没有过其它的表现。“呵呵……是我,还有蝇弟。”蚊子很大方地用长腿指了指苍蝇。臭虫看了看,仍低下头,身子没动。
蚊子不等臭虫说话便对苍蝇谈起来:“其实啊,臭虫是最冤枉的。它是老实人。整天住在阴暗潮湿的地方,这环境是最恶劣的,又狭窄,够受的吧?你说说,它干过什么坏事?它咬坏过花草吗?像你我似的,它叮过人吸过血了吗?都没做过。它那样子也是憨厚相。你说人家平时,头不摇,脑不晃,只是低着头,本本分分地走路,老老实实地做事,不错吧?但就是这个样子,人类却给它起了个最难听的名字。你说说,人家哪里做错了,人家招着无常惹着阎君了?……”
苍蝇虽不十分同意蚊子的观点,而且知道对蚊子来说,这仅仅是嘴上说说而已,但还是觉得……说不清楚,反正不觉间原有的对蚊子的仰慕和敬佩之情又增加了一层。它那两只大眼睛也越发忽闪得快了。
“走吧,走吧,臭虫早回去了。”说话间,蚊子已飞升到了槐树叶子上边。
夜风轻轻的。蚊子和苍蝇都感到很惬意,翅膀在空气中轻缓地抖扇着。斜坡上,牵牛花正静静地欣赏着洒泻下来的月光。
蚊子突然嚷起来:“牵牛花,你又想着吹什么牛了?哈哈哈哈……”
牵牛花又气又急,摇晃着身子:“坏蚊子,死蚊子!你又吸够人家的血了?让人一巴掌拍死你,让黄牛一尾巴抽死你,让蜘蛛网住你一口吃了你!”
“哎哟,怪呀!漂亮的牵牛小姐,您今天心情怎么这么糟糕啊?嘻嘻……”
“这种东西别跟它搅和。”蚊子边飞边告诉苍蝇,“我跟你说,牵牛花这家伙看起来挺好,其实是华而不实。它是不开的时候,整天憋着劲,只为了将来吹喇叭吹牛。开了的时候,就只知道吹喇叭,别的什么事也不干。人们为什么喜欢它?就是因为它会吹喇叭。这家伙有一特长,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宣传家。它开的花就是自己吹的喇叭,高明不高明?”
苍蝇很激动,它那满含虔诚和敬佩的几千只眼睛注视着苍蝇,嗫嚅着:“蚊哥,您真……您是哲学家,思想家,勇士——老鼠,老鼠,你慢点走你往哪去呀?”蚊子也发现了正在匆忙奔跑的老鼠。
“鼠先生,鼠先生……”苍蝇觉得别扭:怎么叫鼠先生?蚊子怎么对老鼠……?这边蚊子正和老鼠大谈特谈。“……鼠先生,说实在的,您真是不应该受这般苦。我晚上出来工作,是因为晚上更适合我行动;而您呢?晚上出来,是迫不得已。其实,白天,您应该是更方便的。谁活着不得先吃点东西啊?那人为什么就非不让您吃而只他们自己吃呢?还说您找点食品是偷粮食,这不公平啊!”
老鼠低着头,仰首看了蚊子一眼,很感激的样子,似乎叹了口气,匆匆忙忙地走了。蚊子很高兴,直往前飞去。
不远处,两棵树间横着一个蜘蛛网,蜘蛛正在上面忙着什么。蚊子站在旁边的树枝上,对着蜘蛛尖笑:“呵,看您那网多大多结实!很可惜哟,您费了这么大力气结出的网,却……真难为您了。哈哈哈哈!”
蜘蛛的肚子鼓大了,胸脯也一起一伏的。
蚊子边尖叫着边飞了起来。它飞得很快,蜘蛛正盯着它。苍蝇急忙跟了上去。
“蚊哥,您跟老鼠……老鼠先生……”“对了,还有你这声音……”苍蝇连连说是。
蚊子又指着下面的玫瑰滔滔不绝:“玫瑰,身上有刺,很美。你喜欢它,上去拥抱它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它身上还有会让你出血的刺。不过,它是很美的、最美的,唉……”“这藤蔓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没有骨架立起来,就知道攀附在杆子上、墙上。最后最身不由己的也是它。可还是有墙壁、杆子会成为它的倚靠……”
往回走的路上,苍蝇觉得,今晚真是不虚此行……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