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都要给孩子们讲故事。
搜肠刮肚后发现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信手拈来。于是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必讲一个妈妈小时候的故事才肯睡觉。什么上山砍柴放牛;菜地挖薯摘瓜。什么蜘蛛网捕蝉,抓金龟子;田埂上采药,挖甜茅根。甚至偷采人家的莲蓬……讲者回味无穷,听者也神往之。
今晚讲到龙亭的那条小溪,很多故事是围绕它发生的。儿子说这个讲过,那个也讲过。没有关系,讲过就再听。
我的村庄叫龙亭,有一条小溪从村后流过。小溪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它“溪里”,溪里上游是水口村,再往上就是山里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源头在哪里。下游是社下村,棠木村。因为离村庄比较远,社下,堂木人的生活与溪的联系不如水口和龙亭这么密切,他们村庄附近有水库,可以从那里引用自来水。而水口,龙亭除了饮用水来自水井外,其他的用水几乎都是去溪里。所以说溪里是水口,龙亭的母亲河一点也不为过。
龙亭人去溪里主要有两处,上处是经后山晒谷场,沿着后山边沿下去。后山边沿有个砖窑场,附近有几片菜地。去上处的就是这几片菜地主人及砖窑场劳作的人们。下处就是村尾巴上。我们称这一块为“溪里门沟”,大部分人家的田地,菜园在这里或是溪对面。我要说的小溪生活场景主要指下处。这里有一座石板桥,由溪中间一个大石墩连接两边各两块大石板。四块石板铺就的桥面,承载着嬉笑打闹的孩子,还有他们牵着的老黄牛,来往的挑担人,负重的独轮木车……
在溪里,人们都做什么呢?
早上的捣衣声,女人们的聊天构成一首交响曲,开启了溪里热闹的一天。如果在明媚的日子里,你站在桥上感受一下吧!太阳正出山谷,阳光撒在水面上,跳动着金色的光芒。这光芒里,女人提拉起衣服,折叠再折叠,铺在光滑的石头上,木槌声声,水花四溅,外加上潺潺的流水。西施浣衣也不过如此。
农忙时节溪里最热闹,来往运稻谷的人到了小溪不免要歇上一脚。用毛巾洗把脸,就近菜地,熟悉的人家摘个枣或是拔个萝卜什么的,溪里洗洗就啃将起来。谁家牛儿犁地辛苦了,大中午的就把他拴桥下,新鲜收割的稻梗就大捆大捆扔桥下给它吃。不瞒您说我有时看牛吃草都能看半天,像《城南旧事》里的英子,不自觉就模仿起牛咀嚼的动作来。
最最热闹的要数傍晚。小溪接纳了所有人一天的疲惫。老阿妈匆匆洗完菜就赶回家给割稻的后辈们做晚饭去了。泥腿子割稻人洗去一身的尘埃,洗净所有的工具,挑着最后一担稻谷走了。十一二岁的娃娃刚收完晒场的稻谷,耐着手脚的奇痒跑向小溪,晚一步手上就挠出血痕了。他们泡在水里,找个深点的地方就要比赛,看谁潜水闭气得久一些。通常要在妈妈们生气扯开嗓子喊时才肯回家。
小溪是孩子们的天堂。除了游泳玩水还有诸多乐趣。
小溪两边经常有小孩子爱吃的农家野味。刺苔,抽笋,葛虫,野葡萄,猫眼睛等等。葛虫是野葛根茎里面疙瘩处藏的白色虫子。野葡萄,猫眼睛结的果通常朝溪面,这几样东西不太好找,通常是捡鱼时看到了顺便一摘。好像我们也没有专门去寻过。倒是刺苔,春天的时候特意去寻的多。刺苔就是野蔷薇春天发的嫩枝。小孩子通常三五成群去溪边找刺苔,撕掉皮直接吃,清甜清甜的。抽笋还是山里多,溪边的成不了规模,还很苦涩。我一般也就随意一拔,然后把它往溪里一扔,真正的“付诸于流水了”。
等到夏天了,野蔷薇开花了,小溪这里一簇,那里一簇,真是好看。我们女孩子爱美,去采野蔷薇,怎么玩?随意折一根四散枝节的竹枝,抽掉每个小枝中间未舒展的竹叶,然后再采摘野蔷薇,留足够的花茎,把它插到竹枝里去。等到手里有一捆的时候,粉红的花,碧绿的竹叶,参差照应,好看极了。一切取材于溪,浑然天成,这是我们独有的插花艺术,这是大自然给农村孩子的一种质朴的美育。
关于小溪,有哪个农村孩子没下去捉过鱼呢?
简单点的就是拿个簸箕,往溪里两边的草地里扎。然后就捞出了些小鱼小虾,一出水就活泼泼乱跳,幸运的也就重新跳回水里了,其他的就收入玻璃瓶或是小桶里。
最好玩的就是“毒鱼”,普通话说出来惊心。其实就是用榨干油的山茶饼,捣碎了兑上水,往上游一个河段一浇。剩下的半天就只管捡晕乎乎翻起的鱼了。通常发起毒鱼的都是青年人,他们一般三四个人分工合作。记忆中好像没有人阻止别人捡鱼。记得有一次听到毒鱼的消息,村里大小孩子早早站到各河段侯着了。眼看着一条条大鱼,小鱼,泥鳅随流水而下,有簸箕的基本看到就能捞到。没簸箕的手滑,错过也就错过,然后又紧盯上游,心想着接下来一定要好好抓住才行。那种专心致志,流水里发现鱼儿的快乐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有一次,我哥哥随他几个同学合伙毒鱼,那天是哥哥收获最多的一次。一回家,他就在家门槛上处理起鱼来,满满一盆。而关于妈妈怎么做,我们怎么吃,没印象了。所谓钓胜于鱼。
等到电鱼比较流行时,小溪也渐渐窄了。好像再也没人毒鱼了。而我也上县城读中学了。假期经常看到叔叔阿伯背个电瓶电鱼,捕鱼人自己是快乐的,但早没有了大家捡鱼的快乐。后来电鱼也不允许了,也怕漏电伤人,也怕竭泽而渔。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好像小溪也变老了,现在只是一条窄窄的水沟。你看这秀气的一弯,它也有狂暴的一面,在她的下游地方,有一处叫“沙田里”,有一处叫“桥下”,经常被淹。这两个听名字就点儿背的地方,都曾有我家的责任田,关于爸爸妈妈挖沙救禾的记忆并不美好。听表弟说,为了防灾,政府打算把这条溪从水口村到钱塘村河段拉直,预算几千万,谁知道呢?
除此之外,小溪在我记忆里都是美好,可我的记忆毕竟是滤镜。或许现在才是村庄最好的模样。只是那些潜水的孩子都长大了,只是竹枝插着野蔷薇的美不复存在了。蔡康永的书里有这样几句话:“有些人的生命没有风景,是因为他只在别人造好的、最方便的水管里流过来流过去。你不要理那些水管,你要真的流经一个又一个风景,你才会是一条河。”如果说长大的我也流经一处处风景,也长成一条小河。那都是龙亭给我的,是记忆深处这条小溪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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