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1998年的春节！
记忆中那真不是个欢乐的年。
我们兄妹三个，陆续来到敏感又嚣拔的年纪，大多数时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与大人们对着干；而另一方面，那年的九年义务教育还不是免费的，加上外婆的病，整个寒假中，我们全家都处在一片沉默又压抑的愁云惨雾中。
然而到了年初二这天，妈妈去村头小店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头微微垂着，眼神却望着前方，不知落在哪一个点，她早染了风霜的脸苍白又茫然，她说：“刚电话来了，你们的阿婆走了，昨夜走的！”
妈妈的表情是不同寻常的平静，没有哭也没有闹，这跟平日里的她大相径庭；很惭愧，那时的我，感情远没有今天的细致入微，对于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女儿来说，到底哪种感情迸发才算是真正的悲从中来，我无从得知，竟然连最普通的安慰也不懂说。
而于我，外婆的离去，是我自有记忆起，第一个离去的亲人！
但事实上，在这之前，我已见过众多死亡，并且不觉得死亡是有多惧怕的事情。
12岁以前，我们住在老屋，隔壁邻居、邻居的邻居，几乎每家每户都住着一两个老人，老人多的地方死亡率自然也高，所以，死亡给我的较为具象的画面就是，在红得触目惊心的棺材旁，一群亲人围着其撕心裂肺的哭；但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小孩更爱听的，则是大人在空闲间隙中谈起的关于死者的生前轶事，末了，给一声叹息，算是让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在世人心中画上句号！
但这位是我的外婆，我再也没有办法像听故事那样，听前来抱丧的人，试着以安慰，又不无遗憾的口吻说出：“半夜里走的，唉，没一个人在身边，早上你姐（我大姨）他们过去看才发现的。不过她这个岁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总之，节哀！”
那时我已长成一个性格别扭的小孩，听到这些，尽管心内已是翻山倒海，却愣是硬硬忍着，一路下来，没有哭，没有泪，比妈妈还能忍！
我的潜意识里，一旦哭出来，就等于承认某些事，再也无回旋余地！
外婆生前是和大姨住得不远的，在她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后，我都没回到她生前的房子看一眼，直到02年初，我再去大姨家，重又踏进那块土地中，才惊觉眼前的一切早已人走物非：老旧房子年久失修，屋顶坍塌一半，原来的大院落，芳草萋萋，唯有那片更葱郁稠密的碧翠竹林，能依稀可见旧时样！
我终是忍不住，背转身，偷偷地汹涌掉眼泪，抹也抹不完，惹得在周边玩耍的小屁孩诧异不已。
我想，外婆她在那个夜里，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定很孤单吧！
外婆一生中嫁过两次，在她头次婚姻中，生了4个孩子，但只有我大姨和舅舅活了下来；第一任丈夫去世后，她带着2孩子改嫁给我外公，生了我妈和小姨，生小姨的时候已经差不多40岁，那年代，那年纪还拼着生，自然是想有个儿子，可惜未能如愿！
后来，大姨嫁人，嫁得离外公家不远；舅舅回到他父亲那边的家乡成家立业，我妈和小姨也相继出嫁；自外公去世后，外婆已年过6旬，虽然儿孙皆全，却无法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唯有独居！
我们都爱到外婆家，因为有好吃的！
我自有记忆以来，外婆已接近70岁，像大多数老人一样，脸上褶皱丛生，背部佝偻，但还算精神矍铄；牙基本掉光，日常吃的，米得煮成糊状，肉全都炖得稀烂，一口吞下去，算得上入口即化，根本不用咀嚼；而且它们煮得久了，入汁入味，味道并不算差，反正我们小孩是爱吃的！
外婆吃东西时嘴巴一吮一吮的，看着像没牙的小孩，而我是待在外婆身边时间最长的孩子，所以我很大了依然有吮食的习惯，大概也是受外婆影响所致！
那时她申请了五保老人，家里的桌子、米缸、玻璃罐里总会藏些糖果以及其他小零嘴，等我们去了，她便拿出来分给我们吃！有时候糖果放久了拿出来已经发潮，但又有何妨？儿时的我们，从不会花心思在这些上面，我们的心思早被外面的一方天地惹得心痒难耐了！
外婆家门前的院子很大很大，大到让现在居住在寸土寸金的城中的我们听了都咂舌！院子下方的竹林占了百余平方，中间是外公在时动手铺设的青石板路，已被踩磨得失了原来颜色，右面则是大片空地，也种了些许粗竹子，再往前才是厨房，居所！
外婆亲手砍了些成年竹子，破开，修成细细的小条儿，枯藤般的双手看着硬绷绷的，偏灵巧得很，手上的竹条如有了生命般，长长的竹篱笆不几日便编成。外婆用竹篱笆把这大片地儿圈围起来，再养些小鸡小鸭，这样儿，足够我们消磨大半天了！竹林斜影，林间嬉戏，童趣稚气，我们鞋子也没穿好，就在里面撒欢儿，捉迷藏，灌蟋蟀，挖蚯蚓，捕鸣蝉，逗鸟儿……端的是“神游其中，怡然自得”，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乐事了！
但也有恼人事，外婆家所在村中2面靠山，夏天山间多蚊，竹林间更是变本加厉，我们跑着还好，稍微安静下来，黑点般的山蚊瞬间叮上来，我们时常被叮咬得手和腿红彤彤一片，外婆心痛，叫我们回屋，我们贪玩，她就拿出葵扇，追出来，“噼噼啪啪”地在周围帮我们拍打山蚊。
等我们玩到累了，回到屋，围在她身边，听她讲些故事、奇闻异事；外婆并没上过学，但能讲出“狼人吃人”、“农夫和蛇”等故事，那时我们能听到故事的渠道少之又少，所以她说什么，我们都爱听。
当然，外婆也有凶人、气煞的时候，每当妈妈红着眼睛讲起她和爸爸那些琐碎鸡毛大事小事时，外婆也会气势汹汹地，拍拍身边迷糊的我，“妹妹啊，快快长大咯，大了千万不能找你爸爸这样的男人，要找个好男人嫁了，才能享福咯！”
我哪懂得嫁人的概念，但“不能找爸爸”这点，我倒是赞同的！于是我仰着小头咧开嘴，“好啊，阿婆，等我嫁个好男人后，一定给你买好吃的，让你住好的房子，给好多好多钱给你！”
外婆霎时眉开眼笑，满是厚茧的藤条般的手指抚上我的脸，半花白头发在微风中轻颤！
可是时间这东西，从来都是朝前奔，往前赶，我们赶着长大，赶着去证明我们已长大，我们步伐太快，无暇回头望一望，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别说等我嫁人，她是连等我长大，不，变懂事一点，都是来不及了。
过年前几天，得知外婆病了的时候，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看过她了，我不去，她已无力过来！而我总是固执又侥幸地想着，她会像以往很多次那样，挺过来！真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曾经野孩子一样的我，咋在短短几年时间，性格会变得如此孤僻乖张！
我最终也没有在外婆离开前见上一面，她像任何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死亡之神无时无刻在虎视眈眈，而我，年初一那天，还在慢悠悠地想，隔两天去看看她，一定也来得及！
可是她连这点时间也不愿给我了，我甚至想她是不是为了惩罚我，我们，才在夜里，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去！外婆走后很久，我都没有落一滴眼泪，我想即使我哭了，她大概也不会原谅我吧！也不太去想她，她生前的样子，在我脑中，越发模糊！我跟自己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们总有一天会相遇的，等到那一天，我再抱着她大哭一顿，哭个力竭声嘶，求她别再傻傻的丢下我们，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待了那么久！
可是，当看到曾经儿时的天堂，被时间侵蚀得只剩杂草丛生，摇摇欲坠的残砖断瓦时；当孙燕姿的《天黑黑》一遍遍地单曲循环时，我终于没忍得住泪！
其实我还想说的是，我还记得很多，那片青绿的竹林，风吹动时扬起的沙沙响声，那些纯净又简单的快乐，外婆淡淡又真切的的叮咛，我大多都记得，而且一直在我脑海里某个角落，在每次软弱心焦的时候总会拿出来，重温一番。将近二十年了，一直如此！
时间过了这么久，外婆会不会原谅，已经不重要，我已经让她在我心里鲜活了将近二十年，而且还将持续下去，直到我们重遇的那一天！
只希望，到时你还认出得出，已经长大了，老了的我！
本来想在前两天发的文，可我这速度……（摊手）
关于《我离婚后的第一年》番外，我会翻2个人的牌，来写下！呵呵，你们对我这么好，我得报答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