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日,北京,今日大霾。
我出生在当年世界污染第一的城市,不到3岁就患了很严重的鼻炎,每天要往鼻子里灌苦苦的药水,才不至于因为鼻腔堵塞把自己憋死。我因此在4岁上就已经能熟练掌握用温水清洗鼻腔的技艺:双手掬一捧温水,俯身低首,用鼻子温柔轻吸掌中水,那力道须拿捏得极为精巧——猛一分便会呛到,弱一分便不足以浸润全部的鼻腔——吸饱水后再闭紧嘴巴,只用鼻孔向外努力一喷,如此反复多次,就能把鼻子里那些讨厌的脏东西恭请出去了。没想到时隔二十余年,又要重操起这门童子功来了。
印象里家父非常不喜欢我们居住的那座城市,嫌弃它空气太脏。我就是从父亲那里第一次听说的,我们住在一个“卫星上看不见的城市”,就连学校的乡土地理教材上好像也提到了这个不大光彩的“世界第一”。可小时候的我并不像父亲那样看得出家乡的脏,毕竟打我一出生,见到的就是那样的天地空气,幼年远行的距离有限,始终没冲出过东北重工业圈的版图,便也没见识过什么干净的样板。只是我会在大雪初停的时候,指着雪上厚厚的一层黑灰,煞有介事地说“这叫‘黑白分明’”,边说边还要露出得意的神情,因为能把成语运用得如此自如恰切的小孩儿,在我身边的大人们的认知中似乎只有一个我,于是我总是会在这种时候收获满满的震惊眼光和溢美之辞。二十年后回头看,才惊觉幼年的自己重点放得有多偏——雪停十分钟内就能现出“黑白分明”的城市,空气是有多可怕!而这样的空气我一吸就是十八年,还是在一生中抵抗能力都没来得及长全的十八年。
而我毕竟还是长成了一个大人,健康的大人。至于每年秋天咳几周、冬天会鼻塞得头疼欲裂,我一直认为是季节造成的。直到我来北京读书,发现秋咳和头疼逐年缓解,直至彻底不见,我也只是以为人长大了爱运动了变强壮了而已。殊不知那些年里还有着大风大雪大蓝天的北京,空气着实比家乡好太多。我喜欢那些年的北京,喜欢它一眼可以望很远,天蓝、房矮、路旷、人懒。想想就让人心醉,忍不住就此安家的冲动。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概三十年就是人生运气的一个轮回吧。昨天晚上回到住处,摘下口罩的瞬间,我恍惚回到了幼时的家乡,空气中弥漫着太熟悉的味道——那是烟尘的味道,浓浓的烟火气,满满的工业风。讽刺的是,我离家之后,家乡的工业经济每况愈下,空气倒是越来越好了,去年竟一跃跻身国内十大洗肺圣地。而当年那个充满着异乡美好的北京倒越来越有老家的“味道”了。还真是好儿女志在四方,我到哪里哪里便是“家”啊……难怪有人调侃说我五行属雾,命里带霾。至于北京,倒真不愧是帝都,学坏都比别处更猛烈些,比如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白昼,比如这满城尽戴“白布甲”的人潮。
今日大霾,我重装出行,严阵以待,步履迟滞,浅呼慢吸,可还是一阵阵地体会着“会呼吸的痛”——熟悉的窒息感和头疼,一个不留神就开始咳嗽——我想我是开始如父亲厌恶当年的家乡一般,厌恶着今天的北京了。课堂上,孩子们却依旧活蹦乱跳、兴致高昂,完全没有一点点受到空气影响的样子,时不时的还才思迸发,妙语连珠,一如当年的我。历史,在重演,生命,在轮回……吗?哈……
我想啊,若我从未曾吸过北京蓝天下的空气,我一定可以像孩子们一样在霾都裸呼吸如入无霾之境,对得起自己的出生地。
我想啊,在霾都生长起来的新一代,也终可以如我一样长成大人,健康的大人。当他们在冬霾日咳嗽发烧的时候,也一定会想:又到了季节病高发的时节了啊。
日子从来就是这样的吧。只是,从来如此,便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