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最后一天,反而较前两日,显得更加随性。
沿着茫茫草原之路,周遭的树渐渐变多,像一条鱼由浅海潜入深渊,本是一览无余的天地,像辽阔的背脊套上一件件衣物,层次开始丰富起来。
我知道,是车要行入了林场。没了被风吹低了草的牛羊,阴暗从两侧悄悄探出手来,给车的玻璃挂上了一层茶黑色的薄膜。嫩绿的松林忽而铺️山盖地,林间更是浓稠幽暗,让人难以抑制地遐想,林深处必有何物在嘶叫,有什么藏在了树后丛边;转眼晨间的太阳又在高升,清脆的一抹初生之光,充满生命力地刺透了这细密的针叶,将幽黑暖融融地灼开一条口子。
这里是古代皇帝的猎场,我好像望见了百年前的那一场盛会:倾朝之员,组成了庞大的仪仗,他们簇拥着天子,步步围逼向那偌大的山林;而林️间一道遍体花斑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垫着脚徘徊,一双凶狠的兽眼,谨慎而狡诈地向外观望。
密林豁开一个口子,我在那栋坐落山间的旅馆休整一夜,次日便向着七星湖进发。不同周遭包裹紧实的原始山林,这沼泽湖泊似乎开发得相当彻底,平整又四通八达的栈道,穿梭于芦苇丛里,碧蓝的湖水被不远不近地分割开,散落到七处。
我一向更亲近纯粹自然的景色,一旦沾染上过多的人气,经人之手加以修饰,就失去了原有的种种鬼斧神工,更是丢失了那种粗粝而随机的气质,变得生硬了许多。
但不得不说,人工的规划有其独有的科学之美。这里的湖水均匀如一抹蓝天,铺翠的远山和洁白的云彩,也配合似地舒展成一缕绸带,绣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湖中的野鸭慵懒地划着一褶褶波纹,从️一片芦苇荡到另一片,怡然地享受着邻里串门的乐趣。
只是这公园风景虽美,却终归少了点灵气,多了些规划后的机械感。
出了公园,我来到了一处居高临下的观景台。这观景台建于一处半身浮空的巨石上,俯瞰偌大的原始森林,犹如一张平铺而开的画布,只可惜我赶早了些,看到了它尚未苏醒的模样。若按“五彩斑斓”之名来诠释,待到金秋时节,入眼之林必将呈红、黄、绿等五色景况,宛若天上的彩虹被打翻,不小心泼染了整个峡谷;或是成了步步登天的阶梯,一步一色,斑斓绚烂如同误入了童话。
可惜这般景象,我是暂时欣赏不到了,只能略略俯瞰一番,就失望地回车离去。往后一路的景点大同小异,让我渐渐失去了继续探索的欲望。
然而很快,我在地图右上角发现了一处区域。那里有点像海图上的宝藏地,隐蔽,神秘。我顿觉兴奋和刺激,那一处区域正位于林场边缘,甚至一脚跨入了邻省。或许正是因为它的偏僻,才让它的气质发生了如此迥然的变化。
它虽叫作红松洼,但更吸引我的,还是它位于尽头的原始草原。那里未经太多开发,土路颠簸不已,却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了内蒙古草原辽阔的胸怀,真是一副“天苍苍,野茫茫”的容貌。平坦无际的草原上,风车如林,牛羊为群,皆游曳于青汪汪的“大海”️之中,犹如巨树与蜉蝣,梦幻诡谲。
车开到了一处路口,却被好几辆卡车和拖拉机阻住了前路。那是一群牧民,拉着一车车刚采下的鲜黄蘑菇,正热情地吆喝,向过往的车辆去兜售。地广人稀的大草原上,蓦然遇到这么个孤独的“市集”,仿佛是海洋里独自狂欢的一座孤岛,抑或山野里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我正苦恼于如何通过,一辆偌大的卡车却帮我开了路。往后是一条被铲出来的土路,坑坑洼洼夹在草原之中,几里一弯,曲曲折折地通往了悠悠远方。我一面欣赏着难得的美景,耳边伴着牧羊人遥远的吆喝,不知不觉到了尽头,道路竟被茫茫草原所淹没。卡车就像是连接这草原与外界的使者,将天边的冽风带去了原外,又将高楼大厦的灯火带回了原中。
此路不通,无可奈何,我只好原路折返,刚出了草原,竟又“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只是李清照误入藕花丛,我却误入了牛群。不知何时,本该在路旁山坡安然食草的牛群,慢悠悠误上了马路。
我瞬间被牛群所包围。
一头老牛慢腾腾地从我车边挪过,懒洋洋地瞟了我一眼,便不再理会;后头紧跟的,是一只毛色相同的牛犊,同样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慵懒地行过。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我身下的这辆车子,仿佛也变成了一头牛,随这牛群缓缓地迁徙。它不用急躁于红灯为何迟迟没有变绿,只需和同伴家人们逐水草而游,日出而食,日落而归。
我一时痴了,等反应过来,牛群已去。人类经过了千万年的进化,早已屹立于生物界之巅而不倒;然而作为个体的人,虽物质条件万分充沛,却总是凭空多生出了诸般限制,远没有了自然界这些动物的自由自在。
或许是思维的产生与发展,让我们不断向高峰攀爬;可蓦然回首,又总会羡慕山脚下那些怡然自得的悠闲生灵。
因为我们眼里往往只有山峰,而他们眼里,却总是如画风景。
酒白黑
作于2021.09.11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