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同和里》,大耳朵很是怀念他的姨婆,那个眼瞎心不盲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我却突然很想十多年前去世的二爷爷。
我小时候不是很喜欢二爷爷,他总是板着脸,看到我偷偷爬枇杷树会暴跳如雷要收拾我。我是属于调皮的讨债鬼那类的,经常去二爷爷家搞破坏。经常踩塌他家墙头,拨开屋顶的瓦片,然后到雨天的时候就会看到二爷爷湿了头发气急败坏拎着桑树条要找我算账。我这人破坏力极强,但是胆子贼小,一见这仗势就哇哇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打嗝,二爷爷只得铩羽而归。
但是每当看到饭桌上有个大青花瓷碗,我就知道那是二爷爷给我加菜了。爸妈没空的时候,他会在下大雨的时候接送我上下学,二爷爷那个老而旧的二八大杠,载我的时间比载他自己孙女的时间多,也因为他孙女都不在身边。我很喜欢吃饺子,二爷爷经常包饺子,剁的细细的猪肉拌进去韭菜或者野菜,第一碗饺子一舀出锅就会送给我。
我上小学的时候二爷爷还很健壮,甚至能爬上树摘枇杷。每年初夏,我一放学就站他家门槛盯着他,二爷爷就会给我摘枇杷。那时候二爷爷家那棵枇杷树是附近最大的一棵枇杷树,我家那棵树算起来是这老树的后代。那棵枇杷树真的太大了,树下枯叶烂枝条就有半米高,结出来的枇杷真大真甜啊。我经常仰着头看着树上的二爷爷一个个摘枇杷,一边还指挥着他,“二嗲嗲,那边有个大的,那儿那儿!”二爷爷就会冲着我喊:“小丫头把嘴给我闭起来,马上掉个蛇到你嘴里。”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二爷爷还是颤巍巍伸手去够最远最大的枇杷,然后扔给树下已经把脖子抻着快抽筋的我。
大约是我二年级的时候,二奶奶去世了。二奶奶走了,对我最大的影响大概就是没有冰糖吃了。但是打那以后二爷爷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缩了,再闹着他摘枇杷,二爷爷也有点没精打采的。
没过几年,二爷爷突然病了,据说得了骨癌一直在医院。我也已经大到可以非常轻松地爬树摘枇杷了,二爷爷不在家,再也没人管我在树上吃多少枇杷,也没人管我踩坏枝丫。只是,这样轻松就吃到嘴的枇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最后一次见活着的二爷爷,是我妈领着我过去的。
我妈一路两只手都压在我的肩膀上,叮嘱我过会不要怕,要叫二爷爷。
我怕什么?
直到进了二爷爷的房间,看到他身上插了好几根管子,鼻子里也有。当时只是觉得这个浑身发青的老头不是我二爷爷,我二爷爷精神头很好,还会在我爬树摘枇杷的时候拿扶桑条恐吓我要敲我脑袋。
这个老头脸上有突出的骨头,他看到我来了,慢悠悠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伸向我,我往后退了一步。我妈把我往前推,拍我让我叫二爷爷。
我好像叫了,又好像没有。
离开二爷爷家,我一直想再回去一趟,二爷爷才见了我一分钟呢,我居然就走了。可是他身边围了好多大人,他们好像在悄悄谋划着什么,就是不让我知道。
过了几天,放学回到家,我妈跟我说二爷爷没了,明天晚上去吃饭。为什么二爷爷没了,大伯们要做这么多菜请人吃饭?我不明白有什么好庆祝的。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作业:抄写三字经三遍。我想到那厚厚的一本三字经,抄写三遍啊,我的天,为什么非得是今天啊。
回到家,隔壁已经人声鼎沸,我知道他们是来吊唁二爷爷的。我觉得他们都在笑,没有人为二爷爷的离去难过。爸妈也在帮忙,没人注意我走近二爷爷。大伯们,也就是二爷爷的儿子们,在二爷爷躺着的木板边说笑,商量过会要不要打牌。我很生气,没有人在说二爷爷,他们只是来吃饭的,就是为了那只好吃的八宝鸭。
我走近白布蒙面的二爷爷,有块地方尖尖的突出来了,好像是二爷爷的鼻子。我突然伸手掀开了二爷爷脸上的白布。
那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但是却一点都不觉得可怖。二爷爷腮帮子上的肉紧紧贴在颧骨上,有点发青,眼窝都陷进去了,很像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他的嘴起皮了,我冬天不喝水的时候也这样,我想给二爷爷倒杯水。
我没有吃饭,回家了,因为有三字经等着我。大人哪有时间管一个小屁孩干嘛去,也没有人问我。
回家后回到二楼,从阳台可以看到二爷爷家门前搭起来的棚子,人来人往的。我趴在床上抄三字经,枕头底下放了几个大白兔奶糖,那天晚上没有吃晚饭,我决定把他们全部吃掉。写着写着我又下床去看看二爷爷家,看完回床上继续写。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刚刚已经见过二爷爷了,他不会怪我先回来的。二爷爷一直说,你要好好学习,他肯定理解的。
今天的作业怎么这么多?多的我都有点发蒙。我拿胶带纸把三根水笔捆一起,这样一次可以抄写三行。那天我抄三字经抄到凌晨,大伯们开始送人了守夜了,我还在抄三字经,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嘴边粘了半块大白兔奶糖,还没吃完,我又塞进嘴里。三字经没有抄完,我有点不敢去学校。硬着头皮去了学校,发现老师叫抄的三字经只是课本上的那24个字,不是全篇。我在上课前飞快抄完了,因为我就是收作业的,所以没人发现那些潦草的字是几分钟内凑上的。
我突然很难过。
那是我小学时期最难过的一天,我觉得我浪费了一个机会,为了抄三字经,我没有和二爷爷告别。虽然知道他不在了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不知道这种难过更多的来源于没有替二爷爷守灵,还是没有吃到那只八宝鸭。
我对整个小学的记忆都很少,唯独那个伴着楼下喧嚣抄写三字经的夜晚,在记忆里格外清晰。
二爷爷死后,大伯们把钥匙给了我爸,让他帮忙上香看看二爷爷。我爸上香后时常忘记关门,我就会溜进去,坐在二爷爷房间老沙发上看漫画。有时候不想看了,我就躺在那。大人都觉得二爷爷就是在那个房间里没了的,不吉利,都不往那去。正好给我腾了个安静的地方,即使是夏天那个房间也不热,我并不怕鬼,我想见见二爷爷的鬼魂。我想问问他,二爷爷你记不记得我了,你上次见到我我没认出来你,你怪不怪我?
一年后三爷爷三奶奶占了二爷爷的房子和地,也许是她在灵堂哭的最大声吧,大伯们也不在老家,决定把二爷爷留下的房屋田地交给三奶奶打理。我想我就是那时候开始讨厌三奶奶的吧,我认定是她占了二爷爷的地方。渐渐地,二爷爷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最后只剩下一张黑白照片供在中堂里,后来照片只有在大伯们回来扫墓的时候才摆出来了。
三奶奶可能是看到我看她的眼神有点古怪,经常给我送吃的,最后跟我说这棵枇杷树以后结的枇杷都给我吃,我不用偷偷爬树了。但是那棵枇杷树再也结不出好吃的枇杷,反倒是我家的枇杷树好像觉得没有了竞争对手,开始努力结果了。没多久,三奶奶砍掉了枇杷树。我再也吃不到那么大的枇杷了。
我从没见过我的爷爷,有印象开始,只有邻居二爷爷,我奶奶说他是爷爷的弟弟,也是我的爷爷。
等我长大了一点,有时聊到二爷爷,我妈跟我说每年结枇杷的季节,我在学校的时候,二爷爷就会把枇杷摘好泡井水洗干净等我放学回家。不让我爬树,那是有一年我在枇杷树下被蛇吓到了,那儿枯树叶多,二爷爷怕我再碰上蛇。
等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二爷爷已经去世很久了,那棵枇杷树现在已经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三奶奶把那块地方铲平了,建了红砖房。
时间慢慢过去,我一直都没有梦见过二爷爷,也不太想起他。直到初中学《项脊轩志》,读着读着突然哭出来,归有光妻亡故后他还有那棵枇杷树,亭亭如盖,我的枇杷树呢?
小时候并不觉得没有爷爷多么令人遗憾。长大后身边好多同学说爷爷怎么样怎么样,我似乎没什么感触,我说我没有爷爷,所以没感觉。其实,我之所以觉得没有爷爷不令我遗憾,那是因为我有二爷爷,他弥补了这个缺憾。那声“二嗲嗲”里就已经有了爷爷。而我从来都没有发现而已。
现在是枇杷上市的季节,很怀念那棵大枇杷树,还有给我摘枇杷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