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8年前,那个夏夜,被撕裂成两个世界。一个惶然,另一个狂欢。
彼时,黑魆魆的街道一片死寂,大地深处隐约传来轰鸣之音。
穿白短袖衬衫的叔叔们,晃着手电筒在街边来回踱步,一个个神情肃穆。有人点了烟,火光一闪一灭,像一条在夜色里凛冽眨着眼的狼。
在他们前方,洪水吞没了白云河,吞没了街道下的树木,正如一只悄无无声的八爪鱼,摸着黑缓缓地朝这个密集的街区缠绕了过来。
“八成过不了今晚了。”
“命令一下,就真得撤了。”
大人们看着那些白衬衫领导们的背影,交头接耳,神色惶然。
而另一厢,斑斓交错的手电筒光影、三三两两的沉默人群惊动了我们这群孩子。
我们仿佛嗅到了重大节日的气氛,于是狂欢着,蹦跳着,撵着水沟里的洪水触角奔跑着,从街头到巷尾,嘴里兴高采烈高呼:“发水喽!发水喽!”
洪水最近时,离我只有一毫厘的距离。
我甚至用手从水沟里捧起它,看它飞扬,看它四溅,如璀璨的流星雨。
但是它最终停住了。无论我们怎么抽打它,它再也不肯再将瘫软的身子向前挪动一步。
我们一阵叹气,心里满是对狂欢正劲却戛然而止的懊恼。像一个个小瘪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从那盛世景象中走出,跌入人间的憨床蒙头大睡。
终究年少,不知洪水凶悍,亦不知世界的生猛。
18年后,这些八爪鱼一样的洪水,再次席卷了我的家乡。
我于千里之外,忽然感知前所未有的惨烈。如同人生,翻过的页卷总在多年后才渐渐泛黄沉淀。
人在灾难面前,常会变得无力,但也会格外清明,格外包容。
那些翻滚在洪水中央的故事,会带我们认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最可贵的,最值得守护的。
2 【 倾 城 之 恋 】
一开始她失联,他以为尚是赌气。
几天前他们在电脑上吵架,为了将来去谁的城市。
一言不合,彼此都开始怀疑对方不爱自己,不肯为爱牺牲,辛苦两年的异地恋已然变得摇摇欲坠。
直到看了新闻,方知她的城市已被洪水包围,他才心急如焚,手机里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如刀子一次次剜进心脏。雨不停地下,她的城市已成汪洋大海。他梦见她乘着一只纸船儿,漂在洪水的漩涡里,不停地旋转、缩小,直至消失不见。
惊醒时大汗淋漓,他忽然想起她曾说,在哪里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还在一起。
他连夜飞到她的城市。却因为交通拥堵管禁无法顺利找到她。他四处寻觅,辗转无数交通工具,来到她的单位,又奔向风雨中的河堤。
终于,他看见了她。她还活着!
她一袭白衣早已湿透,却不自知地穿梭在人群间,护士帽歪斜,发丝凌乱贴在颊上。她顾不上整理头发,抬腿向一群官兵跑去,还大声招呼身后抬担架的同事。
“快!这边!这边有伤员!”
她纤细的手,在风雨中高举,瘦削的身板,像一柄匕首,急切地割破风雨。那伏在官兵背上的白发老人,腿上的伤口正汩汩淌着鲜红的血。她从官兵身上接下老人,全然不顾鲜血染红了衣衫。
他站在人声嘈杂的风雨中,一点点热泪盈眶。
他本想上前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紧到令人窒息的那种。却到底只是默默擦了泪,奔过去,伸出大手,和他们一起将老人抬上担架。
她过了好久,才发现身边一起忙乎的人竟然是他。她先是惊骇,嘴巴张得老大,随即泪水迷了眼睛,眉头在哭,嘴角却弯成了月牙。
他微笑着,将她耳边的发丝捋好。她湿透的脸,是那般好看啊。
然后伤员又来了。
现在他和她变成了两只纸船儿,肩并着肩,飞在蔓延的洪水之上。
他什么也没说,却在心间,许了她一场倾城之恋。
3 【 黄 泥 拌 饭 】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他必须这样在心里默数,才能克服臂膀的酸麻,保持清醒的游动。
翻滚的洪水中,他一手高举一个塑料盆,一手努力地划水游动着。镜头倘若俯拍全景,那么汪洋洪海中便只有这荒寂的黑白两个点。
黑的,是他在江面上一起一伏的头颅。
白的,是他精心护着的塑料盆,里面一层层白塑料袋包裹着他涉江讨来的饭食。
他的妻啊,还在家里等着他,他必须咬牙游过去。
“六十二、六十三、六十四、......”
他的眼睛被洪水拍得生疼,而岸边还是那么远啊.....
早上出来时,妻子流着泪抓住他的衣角,“不要去,不要去....这太危险了....”
他们被困在家中已经一天了,一楼的厨房早已被洪魔洗劫一空,没有食物没有水。挺着大肚子的妻子躺在床上保存体力,他则蹙眉看向窗外,他们的位置偏僻,救援不可能那么快。
可他太想让怀孕的妻子吃上一口热乎的。
他是男人,是夫,是父。
一公里的对岸,定有热食,他义无反顾,纵身跳入翻滚的江流。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忘记是在数了多少个一百后,他终于自洪水中看见,妻子立在岸边,手捂着嘴巴,身子微弓,早已哭成了一尊雕塑。那时他在水中,长吁一口气,心情大好。
他们坐在屋顶时,远处天际泛起一丝蓝意。他懊恼饭食仍旧沾染上了些许黄泥,妻却毫不嫌弃,和着泪吃得香甜。
洪水之巅,枯藤、颓屋,还有怀中哭成泪人的妻。
恍若一副刻入生命的画卷,人生的舟船之上,他和她紧紧相依,还有肚里的宝贝。
4 【 杀 马 特少 年 】
一年前,他还是一名令人头疼的“杀马特”少年。
染一头黄毛,穿破洞仔裤,整日游手好闲,吊儿郎当。
每日推开家里的褐色木门,踏着天光,溜进网吧疯玩《劲舞团》。酷炫火爆的舞步。给游戏中的“老婆”买漂亮的道具服。和挑衅的对手隔屏对骂。
这大概是他十八岁光景里的恣意人生吧。
直到他看见那一抹刺眼的红。
那个穿红裙子的洋娃娃,静静地躺在晨光氤氲的石板路上。巷子里鸦雀无声,在雾霭灰蒙的村镇,红色洋娃娃显得突兀无比。
他捡起来细看,竟发现那洋娃娃的脸,浮肿得可怕,恍如泡在水里良久的尸身。一双睁得圆咕噜的眼睛里,怨怼的瞳孔直直地朝他射来,吓得他“啊”地一声丢在地上。
他醒来时,嘴里含着一块馒头,手里还握着半个馒头。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吃饭时睡着了。
脚下不远的地方,是轰隆而过的洪水。老天依旧阴沉,意味着他们的使命不会结束。
他和战友们坐成一排,没有人说话,有人默默啃着馒头,有人用沾满泥浆的手拿起矿泉水咕噜噜地朝喉咙里灌,还有人像他一样,歪斜着身子,坐在泥浆里睡着了。
这斥满泥浆的世界寂静得可怕,他有一刻分不出到底哪个才是梦境。
为了堵住随时可能爆发的管涌,他们从早上七点一直忙到深夜,跳入水中、打桩、填沙袋、再打桩、再填沙袋。60多斤的沙袋,他们每个人扛三百个,来回要跑六百趟。
大雨磅礴,迷彩服湿透,手掌起了血泡,双脚被泡烂,可是没有人叫过一声苦。
他像疯了一样卖力,堵住洪魔,才能换来更多人的生还啊。
他忘不了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
在湍急的洪水中,她抱着一颗小树,朝他喊:“大哥哥救我!”
他将小舟一点点靠近,但洪流翻滚得太厉害,他始终没法靠近。水一点点涨上来,小女孩的体力已经透支,他不停地大喊,鼓励她坚持下去。
那女孩,扎着马尾辫,小脸瘦弱,却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像极了他老家的妹妹。
他向她抛绳索,却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他在附近的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手掌被树枝划破,鲜红的血汩汩直冒。
小女孩哭着说:“大哥哥,谢谢你!”
他努力用身子压着小舟,让木棍离女孩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突然一个浪花打来,女孩被卷入洪流,眨眼间已消失不见。
他像被雷击中,顿时傻了眼。
半响,他绝望地仰头大喊一声,缺水的喉咙嘶哑。
他狠狠一拳砸在木舟上,拳头火辣辣的疼,心却在滴血,两行热泪默默淌下来。
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跳入水中而是要先找工具。
虽然他也救过不少人,可是这一抹红色,却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唯有更卖力,才能获得一点心安。
而他,其实也还只是个孩子。
十九岁的直面惨烈,怎可与十八岁的酷炫相提并论?
一场洪水,比下巴上的胡子更快地让他成熟、沉默。像被一双大手生生拽离母体,这洪荒世界让他慌张、惊骇、喘不过气来。他只有咬牙,光速转变成一个坚毅的男人,一个英勇的战士。
他们是军人。是灾民的希望。是人民的英雄。
每逢灾难,他们便被推至风口浪尖,他们的血肉之躯一次次曝光在闪光灯下。疲惫、坚毅、沉默、忧愁。他们渐渐成了灾难的附属词,成了令人热泪盈眶的钟无艳,成了一时风头跃过韩国欧巴的巨星。
洪潮褪却,他们注定是被遗忘的英雄。卸甲归田,他们还要弓着脊梁在这世界沉浮。
5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有多少人,能记住自己的爱,能看清人生舟旅的方向。
一场洪水,带给我们的,是怎样的震撼和洗礼。
当洪水冲走了一些杂质,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恒的呢。
譬如,人间至纯至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