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外的崛围山,自古桦柏成林,时值暮秋,满山红叶尽成朱紫,夕阳下,一名五旬开外的老者,沿着山道徐行,至山脚下的望峰亭驻足。这人衣衫素朴,长相寻常,唯那与众不同的发式尤为醒目,额顶头发悉数剃去,余下的则扎成两条小辫,搭至肩头。这是典型契丹人的装扮,若在中原腹地,轻则遭人非议,重则引来拳脚,可在这里,却无需顾忌太多。
此地的君主叫刘继元,所统治的国家史称北汉,其时与契丹族创建的辽互为同盟,这老者萧思浑一来出自契丹皇室萧姓后族,二来武功卓绝有万夫不当之勇,在北汉的都城附近,自是畅行无阻。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射来温暖和煦的光芒 ,伴着山中鸟兽的啼鸣,勾绘出恬静祥和的山色。萧思浑神情肃穆,目放精光,心思丝毫未放在美景上,生气盎然的风光下,几许难以察觉的杀怨之气,隐隐而动。
常人若觉危险,多会抽身离去,萧思浑却是静心凝神,誓寻出根源所在,这几日他在太原城中大发神威,连败各路高手,难求一败之际,收到了一封无名来信,约今日黄昏在崛围山望峰亭切磋。
从远处缓行来一人,穿金边紫衣,蓄长须,见萧思浑正站在望峰亭旁,便笑着挥手道:“是大辽第一勇士萧思浑萧大侠吗?”紫衣人直接以汉话相问,看来对萧思浑的背景有作了解。
对方八面玲珑,看似友善的脸面下,真实意图难以揣摩,萧思浑拱手回道:“老朽便是萧思浑,大辽第一勇士的名号愧不敢当,可是阁下约我来望峰亭切磋?”
紫衣人摆手笑道:“萧大侠,误会了,写信约你的人是我,但我也是受人之托,与你比武另有其人。”
话音刚落,望峰亭前的野花来回剧烈摆动,似受了惊吓般,一株一株斜倒在土中,地面也随之颤抖,现出数条裂缝,最后汇聚成了一道深沟。沟中竟躺着一个活人,这人从沟中幽幽站起,沙哑的声音没有一丝生色。
“萧思浑,和你比武的人是我,不过并非切磋,而是生死决斗。”
是此人发出的杀怨之气,萧思浑虽有所感,但未寻出藏身之所,不由注目细观,只见这人身形枯瘦,手臂细长,深灰的布衣上沾满了泥土,土中夹杂着蠕动的蚁虫,显在地下一动不动隐伏良久。他的面容同样枯槁,褶皱遍布,头上空余几缕乱发,白多仁少的双眼甚是可怖,若孤魂野鬼,立在山野间,有无尽哀怨待诉说。
萧思浑不敢大意,双掌一摆,护在胸前,沉声道:“请教兄台大名,缘何要与我生死相搏?”
这人继续用低沉沙哑的嗓音道:“在下姓石,二十七年前,就在这,太原城外,崛围山脚,萧思浑,你可还记得?”
二十七年前,萧思浑忆道,那时随辽军南征中原,踏着无数敌首亡魂,立下赫赫战功,也是在那一年,先帝耶律德光病危,自己在朝中渐失恩宠,萌生了退隐山林,潜心习武的念头,只是当年杀人结怨太多,也不记得当中是否有姓石的这号人物。
灰衣客见萧思浑沉默不言,许是未有认出,不以为意,弯腰从伏身的沟中取出一长五尺宽三尺的铁盒。盒盖开启,里面是一条怪异兵刃,分三节,中间一节为铁质硬杆,首尾两节各是一把细长尖刀,节节环链相连,折叠后恰能放入盒中。他展开三节刀,目露凶光,示意萧思浑出手。
对方既要动武,萧思浑心道不如先斗上一斗,探探武功路数,主意打定,运力掌心,一招‘山雨欲来’,挟劲风朝灰衣客的心口推去。
萧思浑以掌法闻名契丹,不仅掌力刚猛,而且出掌迅捷,蓄力出掌不过转瞬之间,但灰衣客身形奇快,掌风未到人先避开,手中三节刀在闪转之际借势挥出,前刀劈向脖颈,后刀绕向腰腹。
最初现身的紫衣人未有加入,在旁笑颜而观,似不在意结果。江湖行伍使刀者众,一人初学刀易,无非是劈、砍、刺三式,但若要精通其中奥义却不轻松,更何况双刀齐出。这灰衣客显是用刀好手,三节刀在手中若双头毒蛇,时而各自为攻,时而互为照应,刀招凶险怪异,直指要害,常人攻出一招的时间,他借兵器之利,可同时递出两式。萧思浑虽只有一双肉掌,但江湖闯荡多年,历经腥风血雨无数,沉着以对,见招拆招,稳健扎实的掌法似有千斤之力,所过之处,枝叶裂碎,砂石滚落,丝毫不落下风。
萧思浑先守后攻,待熟悉对方武功招式后,逐渐反客为主,双掌愈打愈快。灰衣客的三节刀中段铁杆为空,内藏铁链,随刀招变化,铁链顺带而出,拓宽了劈砍的范围。你来我往,两人战至百余合,竟是难分胜负。
夕阳悄然落下,皓月攀上枝头,观战的紫衣人面上不急,心中却道,差不多是时候了,以萧思浑深厚内力,若在拖延,恐有变故。
就在这时,传来急促马蹄声响,三匹快马驰骋行来,马上各坐一人,看打扮是当地巡城的士卒。三名士卒来到亭前,翻身下马,为首之人马鞭一扬,向场中相斗二人厉声喝道:“哪来的刁民,敢来我太原城撒野,难不成是赵宋奸细?弟兄们把他们一并拿了,回去审个明白!”
萧思浑和灰衣客跳出圈外,各自收手。大辽北汉互为盟国,萧思浑不愿节外生枝,正要掏出名牒,亮明身份,忽见灰衣客长叹一声,似有不甘,随即刀光骤闪,斜劈向为首士卒。那士卒猝不及防,哎呀一声脖颈中刀,倒毙而亡。
其余两个士卒见状,大惊失色,齐声怒吼,向灰衣客攻来。萧思浑正思忖着是否要隔岸观火,哪知两人招行一半,忽然间方向骤变,竟转身向自己夹击而来。左边那人飞掌奇袭萧思浑胸口,是正宗丐帮掌法,右边那人手中剑疾点萧思浑咽喉,应出自华山一脉。
事出突然,萧思浑未加防备,幸亏浸淫江湖多年,事事皆留后招,匆忙间蓄力腰间,倒栽葱往后疾掠而去,随即双掌拍地借力,再退数丈,这才全然躲开两人偷袭。使掌的和使剑的见一击不中,乘势而上,随之攻出第二招,丝毫不给萧思浑喘息之机,誓置死地而后快。
灰衣客却收起三节刀,立在一旁,未加入战团。
这两刺客招式出自名门正派,武功却不若灰衣客纯熟精湛,萧思浑以一敌二,五合过后逆转颓势,十合之后渐占上风。
静默许久的紫衣人这时脸上没了笑意,朝灰衣客冷冷道:“石先生,今日我约萧思浑出来,让你有了手刃仇敌的良机,如今依约,百合已过,单打独斗未能赢下,若再碍于江湖规矩,不愿以多欺少,让萧思浑逃脱,以他的武功修为,往后有所防备,怕是再无机会。”
灰衣客石先生也瞧出那两人绝非萧思浑敌手,苦笑数声,二度出手。
形势瞬间急转,面对三人围攻,萧思浑虽身经百战,竟也被逼得左支右绌,遇险不断。
这些人是何来历,为何要置自己于死地?情势危急,萧思浑无从细想,暗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脱困境方为上选之策。气息运转,萧思浑将周身之力运至掌间,左掌探前划一短弧,右掌守后划一长弧,随之双掌齐向外打出,这招‘天地独尊’,是他近年潜心独创的绝学,看似简单无奇,实则化繁为简,避开纷繁招式变化,完全倚仗内力修为,将内家劲力尽数化为掌力攻出,震天地而平八方,唯萧思浑这般内力深厚之人方可在须臾之间使出。只听咔咔声作响,掌风有席卷万物之势,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望峰亭的亭柱竟也吃不住这等浑厚掌力,四根亭柱立断其三,亭顶垮塌而下,霎时泥砂漫天,土石飞扬,天地间一片迷蒙。那使剑的和使掌的两个刺客连退四五步,险些跌倒,紧捂胸口,似被震出内伤,就连灰衣客也后撤两步,方稳住身形。
这一瞬,紫衣人,灰衣客,两名年轻刺客,为避凛冽掌风,皆往后撤,萧思浑瞧准良机,弹地而起,身如离弦之箭,往远处驰行而去。
眼见就可逃出升天,忽有一柄利剑,透过世间混沌,悄无声息朝萧思浑心口刺来。萧思浑本就放松戒备,运攻之后体力又耗大半,可待察觉到危险,依在空中侧身急转,力求避开。怎奈这一刺速度太快,准狠兼备,前心堪堪避过,却还是被划中了左胸。
尘埃落定,中剑的萧思浑奋行了几步,终未破茧而出,伤重倒地不起。他手捂着伤处,目光寻向出剑之处,原来是那个被灰衣客砍翻的士卒,此人假意中刀丧命,实则伺机而动,竟瞒骗了萧思浑这样的江湖老手。萧思浑自嘲苦笑,其余二人既是灰衣客同伙,将此人忽略,实乃自己的疏忽。
那刺客用指间轻拭着剑上鲜血,若在触摸一件圣物。他手中的剑有几分殊奇,没有剑柄,纤细的剑身只有常剑一半的长度,恰可藏于袖中,作暗杀偷袭之用。
灰衣客走到这刺客身前,手指轻敲他的肩头,以示赞许。这人露出洁白皓齿,报以浅浅一笑,月色下,他看上去很年轻,或许也就二十出头。
冷冷的山风拂面而过,望着提刀迫近的灰衣客,萧思浑心知在劫难逃。灰衣客却没有立即动手,他弯下腰,贴着萧思浑耳语道:“二十七年前,开封城破,大晋国亡,有一衣食无忧少年,被迫随家人北迁。这家人行至太原崛围山时,少年之母因姿色靓丽惨遭辽兵轮番凌辱,少年束手无策,只得向随行的辽国将军求助,期盼救母于水火,可这辽国将军非但未施援手,还用鞭子狠狠教训了少年一顿。”
灰衣客空洞干涸的眼窝,燃放出了光彩。“那将军说的话,我至今还记得,‘晋国石敬瑭,自称儿皇帝,他的子孙后代,男人是我们大王的牛马,女人是我们大王的贱婢,你母亲给我们契丹人享乐,是她应尽之责。’当晚,少年母亲不堪受辱,自缢在这望峰亭中。”灰衣客眼中的光彩,化作几滴浊泪,无声淌落。
原来是他。时光倒溯,恍惚之间,萧思浑回到了二十七年前,先帝耶律德光驾崩,群臣商议后决定北返,新王争位之际,自己却被派去押送晋国亡主石重贵(注一)家眷迁回辽都。行至太原附近,石重贵十多岁的小儿子闯入帐中,哭诉母亲受辱,萧思浑正值低沉烦躁,哪有心事处置这等烂事,随手抽了那孩子一顿鞭子,至于说了什么,却半点也不记得。
山间回荡起幽怨的长啸,那是国破家亡的孤魂野鬼在泣诉。长啸过后,灰衣客挥动利刃,一刀接着一刀,疯狂捅刺着萧思浑,宣泄着心中的悲愁。弥留之际,峥嵘岁月如过眼云烟,最后停留在萧思浑脑海中的,不是当年金戈铁马,也非昔日江湖豪情,而是疏于照顾的那双儿女。
碧草黄花,染作血红,鸟虫止住啼鸣,余人伫立不动,天地之间,仿若只余下灰衣客在挥刀独舞。良久,他止了手,神色激动,身形颤抖,可当回身望向众人时,眼中复归往日的暗淡冷漠。
紫衣人笑了笑,似见惯了这般场景,言道:“石先生,如今大仇得报,不知可愿助我,成就大业,搅江湖一个天翻地覆?”
石先生漠然道:“国破家亡,流亡东瀛,石某心如死灰,形如槁木,江湖荣辱与我何甘?但你助我报仇雪恨,手刃仇敌,却是实现了我毕生夙愿,石某虽不知你缘何会赌上大好前程,重归江湖险道,但愿依约,竭尽所能,替你扫清障碍,荡平敌手。”
紫衣人纵声狂笑,眼中浮现出妒火,轻声喃喃自语。“江湖虽大,却无容身之处,置身世外,终是心有不甘,与其任其发展,不如亲手毁了这个江湖。”
几人刺破手指,歃血为盟,大宋初年,平静了数年的江湖,即将迎来血雨腥风。
注一:五代后晋少帝石重贵为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的养子,继位后不肯向契丹称臣,招致辽太宗耶律德光讨伐,于公元947年国破身降,后晋至此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