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6.29 原载于《读者·原创版》2014年第9期)
列车继续向西,我的旅途已到终点。车站广场像一片被混凝土和玻璃幕墙环绕的古老集市——大包,小包,商贩,吆喝。多的是几粒眼泪,两三盏笑容。一缕香味如同笛声曲折而来,黄土遮不住嗅觉:牛肉面。心定了:总算还是个兰州人。然后是慌张,因为陌生。
往北是铁桥,有长着牛马笨脸的黄河母亲;往南是五泉山,有小时候喂过的动物园里的矮羊。往西往东记不清,几条街,以及街上的事物。我像一个没有行李,不拿相机的外省游客,匿迹在人群中。他们说话,我听,那些音调多熟悉,但在自己的齿间唇畔找不到了。我要是和他们搭几句话,多半会换来夸奖和友善的纠正。“这个外地人还学的挺像!”这个外地人出生在这儿。
广场附近的噪音检测台早已拆掉。那东西像一颗矮树,我是树上的一只怪鸟。每天早晨我立在上头,用四岁或五岁的眼睛环视四周。“看车车。”我这么说。时不时细着嗓子唧唧瓜瓜叫上几声。“捷达!”“桑塔纳!”
公园里的滑梯没有了,一只大象,一只长颈鹿。滑梯被无数个幼小的屁股磨得发亮,夜晚路灯亮起,映出一片金黄,侧面画着的动物也像有了灵性,要迈起步子。小孩们玩得尽兴,大声喊叫却不回头看看妈妈。
站在原地呆想,那噪音台子也许被做成模型,正斜躺在一个男孩的玩具箱子里;大象和长颈鹿会不会在一个下雨的深夜一声不响走进昏黄的灯光里不见了。马上又笑自己的一厢情愿。那些水泥、仪表、铁板、铆钉,早就投胎转世,成了楼板、零件或护栏。孩子们的童年记忆是它们前世的照相存念。但照片大多遗失,粉碎,寻不回来。世上的建造终要崩毁,只是砖瓦上停留的指纹、脚印、目光让人觉得可惜。
街上到处是围栏,里面动着态度野蛮技术粗糙的手术。割开薄薄的柏油皮肤,露出土黄色的肌肉,把钢铁种在肉里。扬起的沙土像溅起的血雾,和工人的汗拌在一起,油一样流进浅浅的口袋……
到家,倒头睡下。醒来,奶奶在包饺子。案板上有手指嵌进面团时的古老声响。我站在厨房门口,突然感到自己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