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的错觉、正义和报应


1999年6月25日,我三岁。那天我起得非常早,爸妈才开始做早饭。换好凉鞋,我一路小跑下楼,从地下室里推出了我的自行车,那是我三岁时的生日礼物,骑了一年。在我三岁生日的前一天,爸爸为我拆掉了它后轮上用来保持平衡的两个小轮子,告诉我是时候像个大人一样骑单车了。那时候,家门前有一片空地,一头是草坪、电线杆和垃圾箱,另一头是一幢居民楼,二楼的阳台上挂着居委会的牌子。

我们总在空地上踢球,煞有介事地将垃圾箱和居民楼地下室的入口作为球门。因为我身体不好,所以总是在院子里的激烈赛事中充当守门员——只有两次我试图成为冲锋陷阵的大将,一次我踢着踢着脚下的凉鞋不见了,另一次则是在我将要射门的当口,突发贫血,倒在了地上。在幼年荒乱的战场上,守门员最重要的职责并不是守门,而是捡球。皮球滚到哪儿,守门员就要跟到哪儿,打偏了还好,顶多爬进车底或是草地,可一旦打正了,你就得钻进垃圾箱或者幽深的地下室了。垃圾箱倒也还好,顶多惊动一西瓜皮的苍蝇,地下室就不一样了,那是绝对没有孩子愿意进的。

世纪末的地下室,每一间小屋子都有两扇门,一扇铁门锈迹斑斑,另一扇木门破陋难看,无论什么天气,光从窗户里打进来都会变成咸涩的暗黄色,在这种光线下,似乎每一扇门的背后,都有一双咸涩暗黄的眼睛。我总是被其他的孩子赶进地下室捡那颗走失了却又自信满满的皮球——这似乎是我身体孱弱、总是给人带来麻烦的惩罚。

拐角,拐角,数不清的拐角,我屏住呼吸,把自己绷得笔直,不知道自己究竟害怕惊动什么。好几次,我终于找到了皮球,劫后余生般地重见天日,空地上的孩子已经走光了。

1999年,6月,日头还没有打起精神,满世界都是水光,鼻子里有沙沙的味道。我把单车推到空地上,用昨天爸爸教我的方式,三步两步地扶着把手助跑,然后跨上车。刚开始骑得挺好的,慢慢悠悠地在空地上打转,我很想喊爸妈下楼看看,或者喊玩伴们的名字,但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说,眼睛里只装得下龙头前的路,越骑越快。挂着居委会牌子的居民楼横在了我的面前,地下室张开牙口暗黄的嘴,忘了捏刹车闸,我连人带车栽了进去。

那是我所有逃出地下室的经历中,最快的一次。一口气从斜坡上把单车推上平地,我气喘吁吁地把车放倒在地上,全身都是灰土,膝盖摔破了。稳了一稳呼吸,我把车从地上扶起来,助跑,上车,一圈一圈地环绕家门前的空地,终究没有再去看一眼那间地下室的入口。

这时我听见妈妈在喊我的名字,她站在阳台上。妈你看我!我喊道。

对于那一辈大人而言,1999年充满着恐慌。末日临头,世界坍圮。千年虫在我的膝盖上咬了一口,从此消失不见,而妈妈和我的名字一起站在晨雾的背后,从来清晰可闻。

我能想起的最初的残忍,是十岁的春天。家里养了一蓝一绿两只鹦鹉,在阳台上的笼子里。那时我最喜欢的事情之一,是把小米倒在手心,他们会飞过来啄食,剥壳声清脆,他们的嘴一下一下啄在掌心很舒服。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房间的窗台上发现了另一只鹦鹉,比我养的要大得多,喙是鲜红的。

它翅膀伤了,停在窗外动弹不得。我把它抱进来,喂水喂食,然后把它也放进鸟笼里。第二天我去上学了,走之前看了看笼子,三只鹦鹉都还没醒。那时爸妈都还很忙,总是在我之前离开家,回家也往往比我晚很多。五点,我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家门,抓了一把小米,径直走去阳台。

推开阳台的纱门,地上是洒出来的水、粟壳、被捣开的笼子、撕扯坏的盆栽、带血的羽毛和他们的尸体。宣红的血窟窿开在他们的脖子和腹部,大鹦鹉飞走了。

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感到抱歉。我依然总能在身边看见那些血窟窿,那些艳红的鸟喙。钥匙永远冰凉,我无论走到哪,都像一个人回家一样不知所措。

南方的夏天啊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绿树成荫,影子却瘦骨嶙峋。我和我的兄弟坐在各自的教室里频繁地看时间,下课铃刚亮出第一个音节,我们同时冲出教室,撞肩以目。学校在新城区,距离城市另一端的群架有着二十分钟的车程。那时候我们都张狂得像是可以可以令这座城市分娩。回学校的路上,我们坐在摩托车背后大声聊天,声音散在风里,不留痕迹又不遗余力。

天气再热,身上带一件衬衫也是有必要的,用衬衫从到刀尖裹住刀柄,和校门口烟店的老板娘打一声招呼,塞进她家的柜台。走进办公室前嚼一片口香糖再整整衣服,早有部门的学弟听见声音拉开了门,说,学长你总算来了。咱们部门这个月主要有三件事,我对着一屋子的人说。

夏天傍晚的空气是撩拨又旖旎的。你抱着书在六楼等我,天黑得晚,块状的暗红色透过铁门的栅栏打在你逆光的身影上,上楼时平视前方,你用左脚蹭着你露出的小腿,我从书包里掏出从办公楼顺的蚊香点上。

那时候啊,似乎所有人都想称得上那个夏天,简单粗暴的夏天,奋力生长的夏天。太阳强烈得动人心魄,没有人不相信冲动无法解决问题。就像那时我想起了十四岁我藏起的第一条内裤、用掉的第一张抽纸、家人走进我房间时我匆忙关上的显示屏,然后我追寻着你的手指,在涨裂时,战意熊熊地与你分食彼此。

回头看看我的十八岁,我看见了什么?

经过四座城市,错过了两个个国家,搞了两次演出,组过一支乐队,读了数十本书,写下几万字,上千张照片,两次住院,第一支烟,十几次大醉,回了两趟家,送走很多人。总在掏心掏肺,总是面目狰狞。

十八岁我总在抱怨命途多舛,似乎现在我可以看见的生活只剩下了沮丧。我也总是陷入不可名状的愤怒,似乎举世皆颓圮,众生皆傻逼。可我渐渐发觉,我所有负面情绪的根源只在于自己。这一年我过分高估了自己的成长预期,始终要求着自己接受作为成年人的自己,作为一个“青年”。一方面努力压抑着、甚至是刻薄地嘲讽着自己依然浅薄的心性,另一方面则奋力地、不自知地效颦着。

2018年2月12日11点,我骑着自行车从网吧赶回家里,在公路急速逆行。几场雨下来,深夜的大冶显得有些失焦。距离二十一岁只有十几分钟了,快点啊青年,我这样对自己说着。风静止的时候,你就是风。那个瞬间我忽然原谅了属于自己的二十岁,原谅了自己因为用力过猛而变形了的十九岁。

我自大,狂妄,别扭,矫情,充满攻击性,虚荣,头脑混乱,缺乏逻辑,口无遮拦,随心所欲,浅薄无知,一腔热血。站在二十一岁的临界点,我忽然发现在我反复强调和自我麻痹关于“变化”和“成长”的过去一年里,其实我的一切都一如往常。

我痛恨的、蔑视的一切都带有那个被自己虚构出的“青年”的样子,正是因为那个青年的轮廓是那样的模糊,他才可以在令我心旌摇曳的同时恨得咬牙切齿。我是多么丑陋地希望自己能够骑在时间的背上,匆忙地成为他,可这种欲求,本身就是与他相背离的。

说到底,一直以来支撑着我的,不外乎“少年心性”四个字。就这样自我抹杀,实在是太造作了。

对于生日的纪念和庆祝,从来不在于作为一个日期的它可以为生命提供任何加速度或缓冲——否则那些拥有两个生日的人早就飞升了,修行只需要去派出所改个出生年月日,最大的灵修组织领袖化名户部侍郎。

只是站在一个这样的日子里,无论是回望还是遥望,总归还是带着不甘心。

五月,我在武汉,准备从那儿坐火车回家看看,票卖完了,拖着行李又坐了很久的车去汽车站。全中国的汽车站都是一个样子,混乱、肮脏,善意和恶意欢聚一堂。我坐在候车大厅小口小口地嚼着随身带的干粮,读穆旦。

不远处的玻璃倏然碎了,继而是尖锐的打骂声,语言恶毒得像是刚从地上拾起的玻璃碴。我抬起头,看见的却是一对搏斗中的哈萨克族母子。母亲矮而敦实,儿子则瘦削高挑,看起来和我一般大。他们对视时,恨意分明积满了整片深陷的眼窝。

对骂中,他们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在参加一场以每秒吐字数为量化指标的竞技。母亲扯下头巾,怒骂着追打着步步后退的儿子,卷发在候车厅浑浊的空气里摆动得像是一把泥鳅;儿子则顺手抄起墙边立着的扫帚,步步后退的同时将它往妈妈的脸上抽打。工作人员围了过去,念叨着劝慰的话,但也只是如此了。

全候车室的鼻孔都张大了,相应动作的是全候车室的下巴开始上扬、上下眼皮趋近,挤出光。没有比那一刻的傅家坡汽车站,更不体面的空间了。

我站起来,冲进胖妈妈和瘦儿子厮杀的缝隙,架起儿子的肩膀和脖子,和几个工作人员一起将他提出了候车室。回到自己座位上时,我看见那位胖妈妈站在售票员身边哭了起来,她在大声地诉说着什么,用的是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这才想起来,那天原来是母亲节。

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沾沾自喜的膨胀呢,做了这么多这类事情之后。就像此刻我将它写下来,写在我的二十一岁,无非只是又一场个人英雄主义的自渎。可是,我是多么地喜欢自己的个人英雄主义,又多么地喜欢自己对于“不体面”的深恶痛绝。

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污浊空气里飘扬的头发、太多以扫帚为刀剑的手,扬起的下巴成了世界屋脊,张大的鼻孔呼风唤雨,卑鄙而自利的眼皮间是光与热的构成。那就扔掉水和干粮,扔掉座位,扔掉所谓的青年面貌,去吧,二十一岁,把你的错觉、正义和报应,满满当当地装进你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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