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记得,初三早上离开婆家时,脖子上围着那条灰色围巾。从娘家回来后,搜肠刮肚想不起来,我的围巾丢在哪个旮旯?
1 大姨
我记得车子到了娘家胡同头,我的大姨刚好从一辆白色汽车里走下来。我下车跑过去,跟她打招呼。她说,她大半年没看见我父母了,年初三跟着老三过来看看。
我也好久没看见她了。去年秋天我去看她,她靠近河岸的房前堆满了花生秧子,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淹没在花生垛里。他们那个偏僻村年轻人都跑光了,突然出现个花枝招展的大活人,老太太一直笑眯眯看着我。那老太不是姨,我姨家铁将军把门,她进城了。
我们到达后,母亲把厨房大权下放给从小当火头军的我,她和我姨一家,去河对岸的娘家河西村,看望我二妗子。
我的叔辈二舅终于没有干过年这个怪物,挂了。他活了九十三岁,生命的尾声在老年痴呆里返老还童,管二妗子叫娘。老顽童一心想着往外疯跑,他娘只得把门关,老顽童不听娘的话,暴力反抗,二妗子练就一身老猫上树的本事,没被顽劣的老虎咬伤。
回来后我问二妗子身体如何,大姨说:你妗子拐杖戳地当当响。
这架势,我88岁的妗子还能再向苍天借五百年。
我大姨还像以往那样不停走动,以对抗脊背疼。她的旧疾里还有耳聋一项,她戴耳机吃饭,食物咀嚼的声音如同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争,于是耳机被她光荣下岗。我倒是觉得她的耳聋没那么严重,我们的交流毫无障碍。她偶尔坐下来,我从她那里听了些故事来。
大姨小时候和我一样,官至后勤部长,都是家里的火头军。我当火头军经常被夸馒头蒸的又大又圆,炒的又香又好,我大姨官做的如履薄冰。她手脚慢,到了晌午,姥爷干活回来,舅舅和我母亲放学回来,饭还没做好。我姥爷一抬脚,把火头军踹出八丈远。火头军不敢哭,一咕噜爬起来继续烧火。
母亲九岁之前,在山西临汾生活的。她三岁没了娘。这三岁,是指虚岁。大姨说,有一天,我母亲哭着找娘找娘。我大姨就领着母亲到了姥姥的坟前。只有土包哪有娘,俩孩子哭着抠坟上的土。我姥爷干活回来找不到俩个闺女,到村口打听,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气冲冲赶到,对着大姨飞起一脚...
我第一次从大姨嘴里知道,姥姥生了十三个孩子,最后存活三个,舅舅自然是个根正苗红的宝,我母亲小而得宠,我大姨夹在中间,用她的话说:多余的。
我姥爷对少年大姨的拳脚大法,即使她垂老暮年,也深深烙记,而不肯原谅。
就像我永远记得,小时候的一个秋天,母亲一掀锅盖,满锅丑八怪的地瓜上面,有几个白面包子亭亭玉立。我没有去拿地瓜而是摸到了包子,被母亲一巴掌打到鼻子流血...母亲骂我馋。
那时候是因为穷。可从不否认,亲人们相亲相爱也相杀。
大姨家的三根柱子也发生了一场战争。
2 柱子们
我大姨的三个儿子,往年都是一起来我家,今年只到两根柱子。我大表哥墩柱和三弟留柱。二表哥稳柱年前来扎一翅膀,年后有意避开兄弟会。
进城当官的稳柱在故乡有块地。用三弟的话说:老二说他的地想包给老大种,老大不要。老大说老二根本不想把地给自家人而是直接抱给外人。总之,因为土地,兄弟俩早有芥蒂。大姨生日那天,三兄弟灌了不少猫尿。众亲友散去后,两兄地恰好说到地的事,不知哪句不对头,着了火。我大表哥墩柱一翅膀扎上了墙头,揭瓦片当武器,往大姨院子里扔下枪林弹雨。一家人躲到大姨的老屋里不敢露头,怕脑袋开花。大表哥趁着酒疯把怨气发出来,发的差不多了,大表嫂竖了个梯子,他就顺着下来了。
一场战争,让兄弟三人都受伤。
留柱感慨说:兄弟们,在没有成家前,都是好兄弟,成了家,各自掺和了另一口子人,感情就起了变化。
他把人民的内部矛盾归结为:钱这个王八蛋。
我三弟是弟兄几个中最不动声色的人物。好几套黄金地段的房子,换算成钱这王八蛋,他是妥妥的地主。我每年和他聊天,得知一些网络上冠冕堂皇事件背后的野史。
比如,某大财主跑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条椅子腿。某工厂爆炸,上报死亡人数六七个,实际乘以十倍。尸体不管谁的,凑齐胳膊腿算一个。
我和大表哥聊天,完全被他活生生的语言风格所折服。
秋天我去看大姨吃了闭门羹后,去一墙之隔他的老房子短暂停留。我那时候已知他们兄弟间的战争,留意了墙头,果然像狗啃了头一样,瓦片没了。
旧房的院子被他改成养猪场。一进门几头大肥猪闻见生人气息哼哼叫,一只凶猛的大公鸡飞上猪圈低矮的墙头示威,满院飘着永恒的猪粪气。
现在,我问今年的养猪收成如何,墩柱爽快说:赔了!
过年的时候,超市里的芸豆涨到了十二块钱,青菜快要赶超肉价,猪老大地位岌岌可危。墩柱说生猪出栏六块,没什么账可算。但他养的是老母猪。老母猪生育能力旺盛,一窝生十七个崽,个个不出息,肚子老大,没几天都齐刷刷挂了。不止一头母猪,其他母猪也要面对幼子夭折的母爱之痛。墩柱找了半天原因,是冬天少雪,病毒伤害了母猪们。乡里防疫站来收了这些夭折的猪崽们,不是高温消毒埋了,据说做成猪饲料,造福下一代八戒家族。
以往喝了酒,墩柱的嘴开始不把门,妙语如珠。今年我的大表哥明显沉稳很多,或许是已经当了爷爷的缘故,也或许是和老二闹翻的原因。还有个原因是他官升一级,当了村支书。
我大表哥经过多年奋斗,终于当上村支书,过了官瘾,管理他们那个只剩老弱病残的村子。不过,他说此生有一个理想没实现是遗憾:当兵。
他当年生了兔子腿,长跑全县第一名。姨夫病故,身为长子的他辍学回家,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兔子腿再溜,也跑不进向往的兵营。
3 姐夫一家
人人都有遗憾,都不圆满。
以往年初三,姐夫开着他的敞篷跑车---电动三轮,后座马扎上坐着姐姐和她的一儿一女:老金.东。
今年,一家子是开车过来的。老金拿了驾照,艺不高人胆大,车屁股上贴个:女司机磨合头一年,所向披靡四处驰骋。只是,我的姐姐菊再也没福气坐她闺女的汽车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过去的一年里,她妹妹云常常想念她,想她,云就哗的下一场雨。她最后的画面就是一年前的初三,姐夫的敞篷跑车突突着开到胡同口,马扎上的她挥手对我们笑着:回去吧,回去吧!
记忆里,永远开着菊那张还不太老的笑脸。
今年过年,我还是像以往那样得到了姐夫给我留的头刀韭菜。曾经夫妻二人是韭菜专业户,鼎盛时期种了二十多亩韭菜。菊走的这一年,冬天的头刀韭菜很贵。姐夫无心恋战,过了年他要外出打工赚钱。据说他这样的劳力一月能挣三四千,但一天要12个小时上班。
过年菜摆了两桌,屋里女宾一桌,外面露台上男宾一桌。我是自由兵,屋里吃一会儿,外面混一阵。
女宾们不喝酒,早早撤了大席。换上茶水。一会儿,我姐夫也到里屋来,和我们一起喝茶。看这样子,他不准备酒后吃饭了。这似乎是他的习惯,菊在的时候,从不苛责,只是轻声说几句,拿他没办法。
一会儿老金驾到,撵着她爸出去吃饭。姐夫稳坐沙发,老金以她当年练过跆拳道的伸手,轻易就把她爹架起来,板着一张娃娃脸正告:酒后不吃饭,问题很严重。
我姐夫就这样被老金押着到了露台,塞了一个大馒头。
崽子造反,我大姨看得目瞪口呆。母亲说:这孩子很有主意,能说了算。
老金曾在我的内衣店里贡献了五年的青春,我也见证了她八年抗战的爱情,由校服到婚纱,成了军嫂,火速生娃。如今带着儿子常驻娘家。每到大集,她会买上点心带着娃来姥姥姥爷。菊在的时候,赶集买点心走娘家,老金延续着她母亲的这一挂。
这个没娘的孩子,活成了另一个娘。
但我父亲有时候会跟我说,老金买的“老婆子脚”太硬了,他们都快没牙了。往年离八月十五还有一个月,他们就吃上了大闺女送的月饼。但老金没那么细心,依旧是点心点心。
我知道这话没有苛责的意思,点心可以代替,闺女则不能。
老金的弟弟东貌似又长高了个子,一进门就扎进厨房抢了我的锅铲,火头军光荣下岗。他将酸辣土豆丝炒成了咸菜丝,但我表扬他颜值与能干担当,预测未来会有大批小姑娘跟在屁股后。
在技校读书的东,是未来工厂的一颗螺丝钉。他有时候会给我发个微信,都是简单几句:老姨,你吃饭了吗?我说吃了或者没吃,他很久没有下文,睡前发信过来:老姨,你早点睡吧。
也许,这孩子只想和我说说话,又实在找不到话题。
4 我的父母亲
当我的火头军大权还没被东夺走的时候,父亲走过来,跟我告状。年前他买了一把菜刀,刀把上有个小疤,切东西还挺脆生。这把新刀不讨母亲欢心,母亲果断退货。
我问他多少钱的刀,答曰五块。我马上对他表示了同情,安慰了他受挫的老心脏:你自己挣钱,还当了不家。
母亲回来后,我问她关于刀的事。资深老厨娘立即对父亲买的菜刀深深鄙夷,那菜刀有个豁口,颜值不高还不好使,她不缺菜刀,缺的是一把轻巧的小刀,可用来切面什么的。不管五块还是五毛,绝不将就,坚决退回。
金婚都凑合着过了,一把菜刀坚决不凑合。父亲买的东西向来不入娘的法眼。年轻时买块猪肉,拎回来一块血脖子。那时候银子紧张,买肉是件需要认真对待的大事,因此被娘臭骂一通。
老实人的一辈子,都是不长进的。
以往过年,父亲肯定在男宾一桌喝个脸通红。今年他感冒,加入了女宾阵营。
吃饭前,大姨给我讲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老金的儿子跑来跑去,老金弟弟东在厨房里当厨子,父亲坐在一边,像一头老去的牛,沉默而哀伤。
我视而不见。
我料定这是一个难过的年。他以后会年年初三面对大闺女不回娘家的事实。他的伤痛年前发酵,除了泪滴碗中饭,登峰造极之时,他对我娘说,听见大闺女在墙角那里喊他。腊月二十四是故乡最重要的大集,一早他往外跑,说大闺女来赶集,给他送韭菜了,就在门口...
每当我娘打电话给我告状,我都让我娘好好施展她的骂功,骂醒他。
但是挂了电话,我了解他是个感情细腻的人,甚至某些方面我我像极了他。我奶奶去世很多年,每逢过年,他都会闷闷不乐。我娘骂一顿,他就清醒些。
中国人的疗伤,没有心理医生的疏导,完全靠自悟自愈,过程跌跌撞撞。母亲算是他的蹩脚心理医生。
不是母亲不悲伤,而是在另一片废墟面前,女人会有力量,选择坚强。
后记
从娘家回到婆家,我的围巾没见踪影,确定是丢在故乡了。电话打回去让父母留意,他们说没见到。
过了几天,母亲打过电话来,问我的围巾长什么样子,我大体说特征。她说,找到了!在路边的冬青绿化带里。头几天在大街上扔着的时候,我婶子还说哪里来的破布。我说破布挺值钱的。我娘在电话里叫起来:跟个老鼠皮一样,给人家都没要的。
我打电话问姐姐出生的时辰,一位研究佛经的朋友要给她超度下。父亲坚决说:我不信这些,我只信命。
我说:信命就好,人各有命,姐姐的命该如此,你放不下也没什么用。
我父亲响亮说:你放心,那是年前,新年新气象,我以后不那样了。
果真。
四小姐正月初十去学校参加英语冬令营,我也在故乡呆了几天。正月十五前都是年,算是二度过年回家。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父亲又在我们村的环卫事业中拿着五百块的薪水操着五千块的心。感冒还有尾巴,他就跑到戏友那里,唱几段老生过过京剧瘾。
有一晚我们散步,我试探着问:奶奶走了你伤心了很久,现在我姐走了你比谁都难过,那当年前妻离开你了,你肯定也念念不忘。
父亲说他前妻,中国还没有改革开放,她先改革开放了。他们不是一路人。那时候婚姻都是父母之命,两人过了不到一年,就痛快离了。
我又生出六十年代离婚的问题。父亲说那时候离婚是件很简单的事,去大队里开个条子就一拍两散。大约人都是一身赤贫,没有财产挂碍,离婚像秋风吹落两片树叶,各自飘零。
我爷爷有间火烧铺子,家境在当时矬子里拔高,算是好的。很快父亲再娶母亲,就放下这件事了。
再汹涌的感情之痛,被时间这个泥瓦匠一抹,溜光水滑。而什么都抵不过血脉之疼。藉由父亲的情史,我这蹩脚心理师判断错了。
又说到母亲,他评价她性子爆,不吃亏。
以前一块肉,现在一把刀。
但我觉得,父亲这种柔弱的书生性格,配了母亲有点彪悍的人生,在波澜起伏的生活里还能撑下去。两人都彪悍,地球要爆炸。两人都柔弱,大浪吞了。
我们一路散步一路聊。说到人生不完美,我给父亲讲了个故事。我认识的一位朋友,才貌双全,父亲大官,母亲商场叱咤风云,家中有一自闭症弟弟,发作起来跟疯子无异。所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父亲感慨说:那可是钱都淌出栏门来了。
远远的,有人声音洪亮接话:谁家钱淌出栏门来了?
街边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老人,比我父亲年轻。借着钱出栏门的话题,这位走南闯北的老人给我讲了村里一个女人四嫁的故事。我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感慨说真实故事往往比小说更曲折。老人说:那也是建立在惨痛基础之上的。
我注意到他家门前停着两辆器宇轩昂的好车。料想这家一定也是钱淌出栏门来的主。
后来父亲告诉我,老人的女儿在一场借贷仇杀案中意外当了替罪羊而亡。他度过了极度痛苦暗淡的岁月。
如今朗声谈笑,谁的人生不是一地花落一地殇。
木心说: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的走出来,就是艺术家。
街边讲故事的老人是。父母是,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