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六君
看过董桥的《旧日红》,你应该会记得一个名叫Mabel的女子,追寻丈夫从新加坡到曼谷到香港到上海到横滨的追婚长征,故事很短,短的就像那些“Love.Mabel”的信笺一样,却让人记住一个有趣却痴情的女子。这是作家毛姆的故事,作为书中的人物,董桥大概是因为记忆犹新,便写进了自己的散文,并以《梅宝的嫁期》做了题目。我没有读过毛姆,可Mabel的形象,也令作为董桥读者的我印象深刻,觉得她的珍贵远超过文中那一件乾隆御题诗剔红雕漆的笔筒。
初读旧日红,我只是感慨作者的博学好古,无法具备作者的品味与境界,才情与阅历,因而想象不到作者对古玩字画迷恋,达不到对旧书集藏的钟情,更体会不出对插图装帧的痴迷。通读全书,只觉着连标题都散发着的一缕缕古意,偶尔夹杂着些从容散漫的英伦旧思,让我只有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觉。
对于有着“香港文学的精华在散文,而散文的精华在董桥”这样盛赞的作品,我想我功力尚浅,看不出什么门道。可当我再次翻开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书中的许多人,早已经如那个痴情有趣的Mabel一样,在我脑中留下了印象。忽然间懂了序言里,黄子平那句,“董桥的文章,下笔在物,落墨在人”的评价。
从董桥笔下,我认识了法国的罗兰·巴特,美国的苏珊·桑塔格,德国的本杰明,俄国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等,他们不断地从董桥的字里行间蹦出来,使我几乎有些想要去读些毛姆的故事和兰姆的随笔。
除了“先拉斐尔派”和浪漫主义,不少故事的主角还是近代的风流名士,有梁启超,有周作人,有俞平伯,有胡适,还有沈从文和张兆和,朱生豪和宋清如,任鸿隽和陈衡哲以及许多革命与非革命的恋情,让人忍不住戏言一句,这些文章很像是一本文人八卦的集子。
有段话,在这本三百页的集子里,出现了三次。“我们在人生的荒村僻乡里偶然相见,仿佛野寺古庙中避雨邂逅,关怀前路崎岖,闲话油盐家常,悠忽雨停鸡鸣,一声珍重,分手分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在苍老的古槐树下相逢话旧。”那些让作者偶然邂逅,萦怀挂心的邻家凡人,在作者笔下,大都多多少少怀着动人的才情与品味。有些人甚至没有名字,可随着作者落墨之处,会让你觉得你是和作者一起,到过许多地方,听他们相逢话旧。仿佛你和作者一起在伦敦七六冬天里谈论过莱辛和桑塔格,欣赏过煮梦庐里亦梅先生家祖传的藏品,在师山庐,听老先生口中的许姬传,看他手里的谢稚柳,还有小满山馆里的英美文学和西洋电影,春在堂里,俞平伯留给作者花落春仍在的一缕暗香。
自称文化遗民的董桥,偏爱旧时月色,收藏古玩字画,最爱古意。而他识得的人,即便是普通人,好像气场上也都写着古意二字。你可能会记得文伯伯的“夕阳穿树补花红”及文姨的湖蓝绸缎,记得在咖啡店遇见的旧友威利,记得给作者带来甘蔗汁的老陶,他在亡妻灵位前留下的泪水,比遭同门瞧不起而导致临摹展告吹时更显凄凉。
在各种人物各种人生中最出彩的还有董桥笔下的女子,每一个都像是从丹青里走出来的庭院仕女,关于他们的一篇篇千字左右的故事就像微微褪色的绢本团扇,让我们在陪着作者一起回味似水流年的沧桑感慨的同时,也记住了她们。记住的有榆下景里的魏红,和她未曾发表的《秋祭》,有作者少年识得的云姑,以及她最爱的白兰花,还有翠大姐那枝连陆小曼都着迷的簪子。还记住了春绿馆萧姨,她发髻的翡翠玉簪,手头那柄细笔扇子,还有那“竟跟萧萧墓草一样寂寞了”的结局。也仿佛看得到薇姨纤瘦的背影,听得到她弹的肖邦,岁月老了,薇姨走了,她还有她们留下的白描不仅令董桥也令我忍不住感慨。
这仅仅是一本玩物怀人的散文集,不同于小说,没有太多的篇幅和笔墨,董桥笔下的人物,有的甚至没有名字,有的没说过一字一句,有的没有任何体态描绘,可是却总让他们无比真实鲜活地出现在读者眼前,这大概便是作者的功力所在吧。如果让我来总结自己的感受,我想借用作者第二篇的题目“惦念住在书里的人”,是再合适不过了的。而有了这一点,于我来讲,已经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好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