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老了，就成了您
——怀念难得糊涂的婆婆
暑假还没到，八十七岁的婆婆永远离开了我们！
她身体一直安康，五月以来，她的饭量锐减，每次小心翼翼把饭递到她手上、嘴边，却惹得她生气，闭上眼不理我。
一天天过去，眼见着她行走的艰难，她原本就佝偻的背愈加弯曲了。大部分时间她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偶尔坐起来，随即又会朝沙发的另一侧倒去。想去厕所的时候，她慢悠悠的起身，两手撑住沙发，身体弓起来，一只手始终沿着沙发挪动，另一只手却在半空中挥舞着，要去抓住什么。这个时候，是一定要扶紧这个瘦弱的老太太的，这几日她开始摔倒。
端午节的最后一天假期，先生带小儿出去玩，大儿子在他房间里写作业，我在厨房包包子，我听着音乐，难得的休闲，感觉岁月静好。厨房的门正对着客厅，我一扭头，正看见婆婆一个趔趄，紧接着“咣当”一声，她重重地摔在沙发一侧。我飞奔过来，她一声紧跟一声接一声的“哎哟”，大口大口地喘息，我的心揪起来，可不要伤到骨头。
我努力一把，却抱不起来，儿子也跑出来了，我们娘两个合力才把老人抱到沙发上。她脸上的条条皱纹变得扭曲，深深下陷的眼窝里写满痛苦，灰褐色的眼眸像是蒙上一层薄雾。缓了一会，挨着摸摸婆婆哪里疼，幸好不碍事，只是胳膊上有块淤青。
从这会儿开始，一家人分工，分时间段留守客厅。从这天晚上开始，先生把床安在了沙发上。
第二天是周一，我盯着老人吃早饭，给杨姐说了一下老人的情况，让她帮忙照看一下。出门前，又大声嘱咐老人，感觉安排妥当就去上班了，可是还未出小区，杨姐就打来了电话，说婆婆又摔倒了。马上掉头，气喘吁吁跑到楼上，婆婆还在喘着粗气，额头上又添了一块淤青，脸颊像是磕到了桌边，掀起了一块手指甲盖大小的皮，殷红的血裸露着，我拿出碘伏帮她消毒……
去单位的路上，我的眼泪飞了一路，我突然间开始恐惧死亡。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我简直不敢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的人值得我牵挂，还有太多喜欢的事情没有去做。天空这么蓝，云儿这样悠闲，微微的夏日小风，花儿开得正艳。空气中都流淌着火热，一边是太阳的激情，一边也有空调的清凉……我要尽情享受这美好生活的赐予！感伤皆由婆婆的摔跤而起，心疼却又无奈。
婆婆真真切切是个好婆婆，虽然她不做家务，但我们十多年来没有吵过一次架，没有红过一次脸，倒不是因为我有修养，全是因为她从不拘小节，从未听到过她背后议论别人是非，家里的大小事务也从未说过“不”。记得雨果说“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我觉得俺婆婆就是如此的胸怀。有一次记得俺两口子打架，她斜着眼瞅了我们一眼，却一边唱着大戏，一边拿着马扎去大门口凉快去了。
婆婆与媳妇关系的界限，说她拿捏得有分寸，倒不如说她心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爱自己，倒了油瓶也不会扶。家有二宝，难免会有孩子的玩具扔到地上，她或许都不低头看，直接就能用脚踢到一边。想想婆婆也是个老顽童。
在同一个屋檐下，婆婆不多言，不多语，更不是非，我是满心欢喜的。我始终认为，家里如果女人不爱唠叨，一家人就会相安无事，我就很幸运了，我亲妈是一个勤劳能干、善良朴实、明事理顾大局的人，很少听她抱怨过什么，深受儿孙们喜爱。我婆婆想当年也是知书达礼的知识女性，听说是地主家大小姐，生活的磨砺与艰辛压弯了她的脊梁，也卸去了家庭事务上所有的繁文缛节。在这个家里，她的儿女们真的都是随心所欲地自由成长。像我先生，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多么地有个性。
婆婆喜欢唱，在家里，她常哼唱她熟悉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带有她生活年代的痕迹。“东方红，太阳升，东方出了个毛泽东……”，“学习雷锋好榜样……”。二宝牙牙学语，“毛爷爷”早跟着会说了。她也爱唱大戏，“马大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只觉得天也转也地也转……”，“洪彦龙，你抢民女害秀才，假造婚书耍无赖……豁上纱帽我不戴，也要为民来除害。”她字正腔圆，满腔义愤，婆婆咿咿呀呀唱的投入，陶醉在戏剧的世界里。
婆婆倒在了沙发上，过起了饭来张口的生活。多亏俺善良又担当的杨姐，一边照顾俺两岁的儿子，一边帮忙照顾婆婆，守在她的身边陪孩子玩，真是难为她了。婆婆已经不愿站起来了，需要站起来时也被紧紧搀扶，她的手臂已没有力量，枯瘦如柴的长腿在裤管里晃来晃去，每一步移动，她都喘着粗气。
这个时候，我们不会再抱怨她到处搜罗零食及干粮，藏在她的床上、衣兜及我们可能找不到的各个角角落落；我们不会再嫌弃她吸烟，弄得满屋子烟熏火燎，烧的床单上满是小窟窿，晚上要经常推门去检查是否有安全隐患；我们不会再牢骚下班回家要先冲马桶，打扫地上她扔的、吐的各种东东；我们不会再诉苦“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过得多么狼狈。孩子像小苗一样茁壮成长，老人如静静流淌的河水渐行渐远。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照顾老人的日子不免无限伤感。抱最大的希望，也做最坏的打算。老年临终关怀更需要儿女安宁的照顾，就这样，老人坦然地、舒适地、安详地、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
我是有两个儿子的妈妈，也注定要熬成婆婆。到老了，我就努力活成我婆婆的样子，她难得糊涂的人生，值得我一生去追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