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心

                                      思心

文/史孟贵

他知道,今夜,必定将是个失眠的夜晚。他属于心思细腻、情感较丰富、心中不装事的那类男人。

虽然所有该带的物品经过数次周详划算、仔细盘点,已于昨天就装在了旅行包里,但内心还是对明天的出行充满期待、感到亢奋、不安。如一个要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

上床前,每个环节都如过电影般又细细过了一遍,细到连鞋子都两只并排、稍微分开、鞋头朝外、离床根二十公分的最佳距离摆在床前地上,以便人下床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把两脚插进鞋子里。

这也是他多年来一直保留着的习惯。

类似的习惯还有多个,比如,不管多忙,起床后要把被子叠成四方,抚平,把床单四边抻平;晾晒衣服要把所有钮扣系上,对称、平整、拉直;晚上睡觉前要热水洗脚;不蓄胡须不留长发和长指甲;吃饭快、说话快、走路快等等。过去多少了年了?这些习惯竟如在身上打了烙印般不曾褪去。

偶尔回味这些,自己都有些感叹。人一生中的许多兴趣、喜好、习惯、有时会随着环境的变化、时间的变迁而改变、而淡忘,唯有在军营中养成的这些习惯却一生难改难忘。

夜已渐深,从不远处人工湖那边传来咕咕呱呱的蛙叫声。他没有因此心烦,反而希望在这有蛙鸣相伴的夜里任思绪在已逝的时光中信马由缰,细细品味那似乎遥远模糊,又似乎清晰近在咫尺的过往。

想回去看看的计划已做过几次?最终又都被取消了,已记不太清了。清楚记得的是离开那片红土地已三十年了。心心念念想回到那里走一走,看一看的愿望却始终魂牵梦绕。想走一遍那条当年坐火车四天三夜才能走完的线路;想去看看那里的红土地、去看看当年的营房、仰卧在阵地草坡上放空思想;眺望山下的村庄、水坝里栽秧的姑娘、凤竹林、蓖麻树;下街去吃一碗蒙自过桥米线,买两小块建水烤豆腐,带皮吃一颗香蕉,喝一碗苞谷酒……

去看看长眠在那里的兄弟,去给他们上一柱香、敬一杯酒……

那里是云南,是他的部队曾经驻守的地方。

那里曾有一群朝气篷勃的军人,一群为了国土完整、边民安宁而义无反顾守疆卫土的军人,一群为捍卫国家民族利益抛洒热血的军人。哪里留下了他们的青春、汗水、泪水、欢笑、友情、热血,留下了那些没有来得及享受爱情、没有来得及孝敬父母就倒下去的年轻生命……。

他们称那儿为自己的第二故乡。

那里当年的一切还在吗?

长眠在那里的兄弟,你们在那边还好吗?

当年,当摘下了帽徽领章、打好了行李卷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此一别或今生再难相见。那时候没有手机,连固定电话也没有。

喝送行酒的晚上都已豪气冲天的相互夸下了海口,明天离队时谁也不许滴"猫尿",谁滴谁就是"小女人"。

然而,当第二天咚咚哐,咚咚哐,咚咚、咚咚、咚咚哐的锣鼓响起,当光荣退伍的小红花别在了胸前,当走出军营大门的最后一步时,平时流血都羞于吭声的五尺男儿,再也不去顾及背"小女人"名声的颜面,返回身,互相抱住肩膀,失声大哭。每年一次的残烈的场景再一次上演,一排溜男人此刻的纯真、柔情、软弱、无助、无奈、不舍,再也不加掩饰,尽情释放。

那场景至今在脑中清晰难忘。

近些年,随着网络的发达和交通便利,失去多年联系的战友慢慢互相有了联系,也建了微信战友群。也兴起了一股重回第二故乡热,去军营重温旧梦,去麻粟坡祭奠战友。

听已去过的战友回来或在群中介绍说,当地甚至形成了一条专项线路,专门有老兵接待站。

每年清明节和八·一建军节,大批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老兵汇集于此,他们统一穿着65式军服,军容严整,队列整齐,行动统一,严格自律,打着红旗,喊着口号向烈士墓地进发。他们带着酒,带着家乡的特产来看望自己的兄弟,来给他们上一柱香,来诉说几句平时不能对别人说的话……。

战友们也介绍,当年的许多地方已看不到原来的模样,原来的村庄不见了,村民赶着牛车爬行的土路变成了公路,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变成了高速路。当年的营房多数还在,但机关住地已转交给地方,改成了营利或非营利场所。连队驻守的阵地有的被当地村民改成了养殖场,有的就那样孤寂的立在岁月里荒芜着……。

想回去看看的念头一直没有断过。刚复员的那些年,结婚、生子、生存的压力一波波接踵而至,生活磨削着曾经独特分明的棱角、年轻的激情;压抑掩藏了所的内心情感,然而,却从来没有忘记那片土地,那段历史,那个整体。

按说当过兵极平常,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军营度过的时间于一生中所占比例极少,并且他们也并没从这里得到什么有形的所谓利益,但军营的印痕却潜移默化在思想中之深之牢,经久不衰不失,如神魂上身依附终生。这令他自己也常常暗自感叹。

记得当年他们要真正离开那儿的时候,一辆辆军车,从不同地方把穿着没有了领章帽徽军装的战友运到昆明火车站广场。

天还没亮,天空飘着雨,站台上专门辟出了退伍军人专用场地,场地上挤满了来自各单位的战友。不时的有人聚到一起合影留念。昏黄的灯光照着斜斜飘洒的雨丝,照着一张张略显强装的笑脸。雨打湿了衣服和军帽,雨水顺着帽沿滴到脸上、肩上。

场地上人却多并不嘈杂,相反,似乎人人都刻意压低了一点声音交谈。

播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歌曲《驼铃》和男女播音员的送别致词。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雾蒙蒙,

革命生涯常分手……"

歌曲十分煽情。

而更煽燃许多人情绪的是播音员送别词中的一段话,至今记得大意是:

"……亲爱的战友们,离开部队以后,将有很长的路需要你们去走,有许多困难在等待着你们去克服,希望你们保持部队这个大熔炉赋予给你们不怕艰难困苦,不言弃不放弃的坚强性格,保持军人的本色。当你们遇到困难困顿的时候,请记住你的部队,请记住你曾穿过的这身军装……"

是的,就是这段话,他和许多人记住了,记了大半生。也就是这段话成了他们后来的心理寄托,甚至是人生理念的基石和精神支撑。

列车要发车了,列车广播员催促着没上车的旅客上车。那一刻,站台瞬间安静下来,偌大的空间安静的让人心慌。

列车开始滑行,车下送行的人与从车窗口伸出的手握在一起不愿松开,执勤员破例的只象征性劝阻着。车下的人随着滑行的列车往前快走。列车驾驶员似乎是善解人意的延长着一点点滑行时间。但最后不得不加速了。

执勤员劝阻着。握着的手松开了。

突然,有人从车窗口扔出了一顶军帽,接着,无数军帽从窗口扔出……

那一刻,他们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

硕士扔帽?

不,哪是意味着兴奋--获得了成功、迎来了更多自由的兴奋。

而这些他们都没有。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也不,他们没读过这首诗。也没有那般的诗情浪慢。

或许,那就是代表他们一个简单的心愿:一个不愿自己与那个整体驳离的心愿,一个期望心有归属的心愿。

那一刻,随着列车发出"扑通、咔嚓、扑通、咔嚓“声音的加快,空间不再寂静,他们大喊:我会回来的……。

声音穿透轰轰的列车声在车站上空回响,很快消失在已逐渐浓厚的雨幕中。

车站上的一切被很快抛在了后面。

这之后,他们如空气般,消失了。

从兵转变成民,就是脱下军装那么简单。溶于茫茫人海中的他们与身边的人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他们中的多数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执着的把自己归属于那个整体。也正是这种自我归属感使他们时时提醒约束自己与众不同,也正是这种与众不同的自我标榜使飘散浪迹在社会江湖几十年的他们,源源不断的从那个虚拟的整体中获取着精神的支撑和行动的力量,在遭遇社会、人性的粗陋不堪时而选择淡定和容忍;在直面生活的艰难坎坷时而选择负重和坚韧;在遭遇误解和不公时而选择沉默和不争;在遭遇丑陋邪恶时选择拍案而起或赤膊而上……。

他们也有许多困顿茫然纠结和委屈,心需要一处去安放,话需要一处去诉说。那个去处就是那个不敢、不想、不能忘记的整体。

他有个闲下来时如果身边有笔会拿起笔随意写一行字的习惯,大多数情况下他写的是:35310部队,每次买来新笔第一次试写字,也一定是下意识的这几个字。以至有一次空闲时,他刚拿起笔还没写,旁边一个熟知他的朋友就笑着说:35310部队。

这是怎样的一种与那个整体不曾分割的意识潜移默化?

随着国防现代化建设的需要,军队历次裁軍精编,由原来的十大军区改为七大军区,再改为五大战区,35310部队的番号早已被撤销,建制已不复存在,他们始终追寻、欲去回归的其实已是虚拟的部队。然而,那支部队记载在军史中,永远真实的存在他们心中。

他有一个微信群,群里都是老部队的战友,里面只有一位女性,大家都称她嫂子,但她不是兵,她的丈夫曾经是,丈夫不在了。

她为什么要进这个群?并坚持不离开呢?这里并没有娱乐氛围,甚至连热点链接转发和深层次聊天交流也没有,有的只是一早一晚的简单问候。她或许就是喜欢这个氛围,喜欢归属这个群体,心理有一种依附和归属感,她在替丈夫守住这份归属,也让自己有一种丈夫的存在感,或与他离的更近感。

这就不难理解他们将要离开那个整体时会止不住落泪,那除了是对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人与物的不舍,也有被脱离那个整体的无奈和失落;对前途的迷茫和忧郁。

这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何如此热衷于战友聚会,为何急切想归去的心愿。

而今,这个愿望终于变成具体的实施了。

八·一建军节临近,前几天他收到去云南参加聚会活动的邀请。

近几年,举办八·一老部队聚会的活动已越趋规模化正规化。牵头者会设立临时组委会,设有总指挥和领导小组,有专人负责组织协调工作。从报名、交费到经费统筹管理、食宿安排、活动旅游线路设计、通讯录及活动视频、纪念物制作等等,都有专人负责,无需个人操劳。

现在交通也已高度发达,人们出行方式大都会选择飞机和高铁,快捷便利又舒适。北国南疆的两端已可实现朝发夕至。

但他与这边也接到邀请的战友决定绕开组委会安排航空出行的方案。并建了个小组群,名为"归队群",商定选择铁路出行,并且是普快列车。

当年他们赴那个南国边陲小镇乘的是闷罐军列。闷罐车就是车厢是密封的,没有窗口没有透光没有座椅。

列车出山东进河南穿越两湖,一路穿山越岭直上云贵高原,大火车换小火车,小火车换汽车,最后止于边境某座山头。如今,他们就是想重走一遍这条线路。

现在肯定已不会有闷罐车了,如有,愿意放弃所有的舒适,坐进闷罐车里去体味当年那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猜测和新奇,体验那颠簸劳顿晕车的辛苦。就像现在超市中有琳瑯满目的酒却想去喝一碗当年散装的苞谷老酒,就像水果摊上一年四季时令的、反季节的水果应有尽有,却想象当年初入南国边陲时不识香蕉为何物去带皮吃一颗香蕉。

……

五点,手机设置的闹钟响了,紧接着传来了收到信息的提示音,打开,是‘归队群’发的,是一个吹集合号的音频,久违了的军号声似乎激活了青春的细胞,睡意困意也完全瞬间消失了。

稍后,又依次有消息发出:

起床!

集结!

归队!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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