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缪四儿
小时候家后面有片湖水,里面长满芦苇,岸边是几棵足够老的柳树,老到三爷说要把它做成整体的棺材,都不用切割成板子拼凑,树干上掏空就成。
村前有条河,河两岸是村里的菜地,我和三爷家的二闺女喜欢在那里玩耍,她比我大两岁,我管她叫小姑姑。她喜欢下河抓鱼,累了就在菜地挑黄瓜西红柿吃,不分谁家的,只要是看上了就是我们的腹中餐。那时候的黄瓜甜丝丝的,清香扑鼻,西红柿表面才红一半里面的瓤子就挂沙,酸酸甜甜的。
有一天三爷赶着马车过去,马车的一头露出一颗满头白发的脑袋,小姑姑说那是我的祖奶奶,三爷拉她去看病。我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马车远去,我记得祖奶奶的头发前几天还有很多黑的,我忽然感到心里发酸,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祖奶奶是突然发病的,她做饭的时候摔倒在厨房的灶台下,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三爷说她得了半身不遂,只剩了一侧肢体能动。后来等她恢复了一些,她便用一侧能活动的手切苹果给小姑姑吃,苹果放在瘫痪的手上,小姑姑流着口水等着,刀直切到手心,苹果分为两半,我看的提心吊胆。
秋天的时候,芦苇丛里有时会扑楞一下飞出一只长嘴小鸟,发出‘啾’地一声悦耳地鸣叫,斜刺飞向天空,身上披着色彩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煜煜发光。大柳树上有住着斑鸠的洞,树大到合抱不住,否则小姑姑会直接攀爬上去,掏出里面还没长毛的小斑鸠。
大柳树矗立在那里,继续活着,三爷一直没把它做成整体的棺材。后来祖奶奶死了,享年八十六岁,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蜷缩着趴在棺材旁边的角落里,偷偷看着祖奶奶的儿女们,他们时而嚎啕大哭,时而正常谈话,有的貌合神离,有的互相不理。
湖水慢慢干涸,柳树依然姿态婆娑的站在那里,树干变得更黑,树皮上沟壑纵横,裸露的根盘互交错,像一个百岁老人,在那里安详宁静地俯视众生。
我祖奶奶整整瘫了十一年,白天坐在轮椅上,晚上被挪到床上。每天晚上姑姑们抬起她,荡秋千一样的来回悠着,嘴里喊着一二一,直接扔到床上,祖奶奶连笑带骂,哎呦哎呦的制止着。她去世的时候,全身的肌肉消耗殆尽,瘦到皮包骨头,儿女们为她穿寿衣,发现她的断骨几乎要撑破肉皮。
祖奶奶说话幽默,甚至尖酸刻薄。她调侃湖东岸得了半身不遂的五奶奶,说她走路时手总是捧着自己的蛋。第二天,祖奶奶自己便摔倒在厨房里,得了和五奶奶一样的病,以至于五奶奶见了我就说“看你祖奶奶这嘴,遭了报应了吧,她自己的手也要摸蛋去喽!”
偏瘫的人,一条胳膊丧失肌力,手垂在身体前侧,当健康的一侧下肢画着半圆走路时,那只手就真的落在曾经用树叶遮挡的地方。我祖奶奶没有上过学,否则她会有更多的组织语言的能力。她笑话我三奶娘家穷,说三奶结婚的时候连个梳子镜子之类的陪嫁都没有,就耷拉着两个蛋子儿晃晃荡荡地进家了。
听到老人们讲起祖奶奶这些经典语录的时候,我脑海里立马出现了一幅画面,我三奶两手空空,赤身裸体地走进祖奶奶的老院子,身下两颗睾丸在那里丁零当啷的乱晃。
祖奶奶的嘴是爽了,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三奶时常怨恨的说起往事,怨恨祖奶奶当年对她的各种语言凌迟。
湖边的大柳树终于被伐倒了,树干呼啦啦的倒在干涸了多年的湖底,压趴了大片的芦苇,也惊飞了许多藏在芦苇丛中的小鸟儿。卖树的钱给小叔娶了一房媳妇,新媳妇高高的个子,圆乎脸,眼睛大大的,我管她叫小婶婶。
小婶婶年龄还不到十八岁,三奶奶不待见她,说她缺心眼,什么都不会做。后来把她分到另一个院子去住,院子没有围墙,叔叔远在大西北,常年不回家,小婶子一人住在那里。
有一天小婶婶深夜跑到我家给我母亲哭诉,说她的种种委屈,最后说她晚上一个人住害怕,最后让我去和她作伴。母亲面露难色,但还是让我去了。两天后,小姑姑就抓住了我,威逼利诱地审问小婶婶给我讲什么了,我想了半天,摇摇脑袋说什么也没讲。她恨恨地吐了口唾沫,说她当时就在窗外,她什么都听到了,母亲知道这些后就再也没让我去小婶婶家作伴。
后来的一个夜晚,小婶婶娘家来了一群人,把小婶婶和嫁妆一起拉走了。她和小叔叔都未到法定结婚年龄,没办理结婚手续,所以也就不用办理离婚,轻轻松松地一拍两散了。
后来,我三奶站在胡同口,对着前院的大娘和后院的六奶奶说,说她赶集市时又见到了那个前儿媳,比原来出脱的更漂亮了,又结了婚,身边跟着一个男人。说比现在这个儿媳妇漂亮多了,如果当年不走的话也该生了俩娃了。
如今,湖已经被填了大半,芦苇也早不见了踪迹,更不见了当年那些色彩斑斓叫声悦耳的小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