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朝阳,你要是出了这个门,你就别回来了!我……”
老婆的话还没说完,我“啪”一声把门关上。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街上行人却比平常少了两倍。我边开车到处转悠,边留意手机动静。
今天是清明节,按照一贯风俗来讲,夜晚不宜出门。不过在我们这个小城里,还有一点要尤其避忌。
那就是清明夜晚,不要一个人开车。
大约在十年前,小城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一位35岁的男司机在清明节当晚失踪。几天后,人们在穗禾路43号一个垃圾箱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手里还捏着一张百元冥币。
自那件事发生后,接下来连续几年的清明节,都有至少一名年龄在35岁以上的男司机出事。
所以,这天晚上八点过后,交通工具都早早停掉了,只剩零星几个和我一样的滴滴司机在外面接单。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这些东西,我只相信科学。再说……我只有33岁。
夜越来越深,我调了个头,往酒吧街方向驶去。也许那边有失恋喝醉的人,正准备回家呢?
就这么想着,前方突然出现一抹白色倩影,正朝我的方向招手。
2
“不好意思,我手机没电了,这附近都找不到车,请问您方便载我一程吗?”
女孩戴着一顶黑色渔夫帽,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声音倒是好听。
我点点头,女孩上了车。对方约摸20出头,长发,肤白,清瘦,才四月的天气,却穿着条单薄的短袖白裙。
不冷吗?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问道,“去哪里?”
“穗禾路43号。”
女孩话音刚落,我被口水呛了一下。我像做坏事被抓了个正着的孩子一样迅速偷瞄了眼后视镜,女孩低头端正坐着,什么也没说。
也许是我多想了。为缓解尴尬,我打开车上的音响,一首lush life悠扬传出。
接下来一路无言,我专心开车。不知不觉到了十一点,整条街几乎是空的。
不一会儿,我觉得有点冷,便来回往手掌上呵气。抬眼看了下后视镜,我发现,后面的人竟不见了。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擦擦眼,又看了一遍。只见女孩依旧低头端坐在后面,似在闭目养神。
难不成我眼花了?我甩了甩头,不一会儿,目的地到了。我停好车,扫了眼周围环境,这一带都是老旧的居民楼,但不知为何,我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就在这时,背后的人拍了拍我,差点把我吓了一跳。女孩伸手递过一张百元钞票,说,“我没零钱,能给找下吗。”
“行。”女孩话一出口,我觉得更冷了。我接过钱,正准备掏钱包,却发现这张一百块不对劲。
这是张冥币。
卧槽,这人当我傻逼吗?这种不要脸的我不是没见过,只是没想到女孩也是这种人。
“喂,休想忽悠我啊,虽说这大晚上的我眼睛还是犀利得很……”
我转过身,蓦地发现,后面的座位上,空空如也。
下车了?不可能,压根没听到声响。那么女孩去哪了?一股诡异的气息盘旋在空中,让我预感大事不妙。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就在我慌慌张张想要发动车子时,不知哪来一双冰冷无比的手,攀上我的脖颈。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牙齿都忍不住打起颤来。余光里,一张放大的、苍白如死人的脸正直勾勾盯着我。
“啊啊啊啊!!!”
尖叫的,却是一把女声。
“朝……阳?”
女孩摘下帽子。这一回,我看清了对方的脸,单眼皮,小鹿眼,高翘鼻,小巧嘴。
“余……秋秋?”
3
第一次见余秋秋,是在加入大学文学社的那一天。
新人介绍会上,社长问在座同学为什么想入社,大家诉说了对写作和文学的热衷,轮到我时,我站起来说,“我想和喜欢伊坂幸太郎的人交朋友。”
社长像看智障一样看着我,就在这时,坐在前排第一位的女生举起手,转过身看着我,一脸激动地道,“我也喜欢伊坂幸太郎!”
越过社长肩膀,我看到了女孩那如沐春风的脸,以及那一头随风飘动的长发。等我反应过来时,女孩已一脸羞涩地往我右脸颊啵唧了一下,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
那是我的初恋,距离至今已有十余年了。
而此时此刻,余秋秋脸上还残留着那时的青涩,仿佛从青春的相册里走出来一样,只不过,脸色却苍白异常,看起来病恹恹的。
“冷坏了吧?穿那么少。我这还有件外套,给。”说着,我拿起副驾驶备用的外套,丢给她。
“张朝阳,十三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粗鲁,”余秋秋看着我,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一点儿都不懂怜香惜玉。”
我尴尬地笑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婚后再遇初恋这种狗血事情,怎么让我碰上了?我轻叹了口气,打算换个话题,“那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不知道今天是清明吗?”
“当然知道,”余秋秋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我一直在找你啊。”
“找、找我?为、为什么?”这大夜晚的,还是清明节,初恋干啥要找我?该不会……
“你……你不会是……”鬼吧?
余秋秋抬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张朝阳,我妈死了。”
4
和余秋秋在一起时,我见过她母亲。
她父亲去得早,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大学毕业那年,余秋秋的母亲患上乳腺癌,她毅然选择回老家工作。
当时有家不错的公司想让我过去,就在我犹豫之际,余秋秋说,“你去吧,别错过这大好机会。”
“可是……”
“没事,老家到A城,也就俩小时车程,我们每周都能见面呢。”
异地恋期间,余秋秋带我见了她母亲。她母亲看起来很虚弱,头发少,戴了一顶帽子。她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着我,不住地说,“我把秋秋交给你了,好好待她……”
只可惜,我们的感情终究败给了距离。
“其实分手后,我一直想你。”余秋秋看着我,波澜不惊地道。
“但我总不能拖累你,你还有大好前程,把工作以外的时间都花在我身上……实在不值得。”
“而且,那时候我妈情况恶化了……我每天都过得担惊受怕,稍有风吹草动,我就忍不住流眼泪。而电话那头的你,听起来那么积极开心……”
“那段时间,我极度缺钱,也过得压抑,能借的我都找了遍,最后还是没忍住给你打了电话。”
“可哪知道,你不仅连电话号码都换了,还搬了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对不起,我……”听到这里,我没忍住打断了余秋秋,往事像潮水般涌上我心头。事实上,余秋秋提出分手后,我辞职了。整整两个月,我没踏出过家门一步,整个人像死了一样,脑子一片空白。我恨余秋秋的绝情,可一恨,就悲从中来,哪里会想到,昨晚还在电话里说爱你的那个人,第二天一睁眼,就像从来没爱过一样,言语似箭呢?
“不是你的错,”余秋秋苍白地笑笑,继续说,“就在这时,一同学告诉我,酒吧街那潜伏着很多有钱男人,他们喜欢包养年轻女孩,想要来钱快,可以去碰碰运气。”
“所以你就去了?怎……”
“我没想到,那晚我只是穿了条短裙,就被司机盯上了。”
“那司机兜了个圈儿,回到了我住的地方。我正纳闷他是不是不认识路,谁知他一转身就扑上来了,当时夜深,周围都没有人,我大声喊救命,但他力气太大了,我完全斗不过他。”
说着,余秋秋闭上眼睛,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我看到,她右边眼角有一颗泪珠,缓缓滑落下来。
我恨不得把那司机狠狠揍一顿。然而,我现在能做的,只是递给她一张纸巾。
5
“那这些年……你过得怎样?”良久,我决定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还能怎样,后来我妈也去了,我就一个人过呗。”这时,余秋秋已收敛起所有悲伤,换了一副轻松的语气。
“没找个人一起……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吗?”都32的人了,她咋还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呢?看着她风轻云淡的表情,我的心隐隐作痛。
“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按照电影里的桥段,这时已婚男人和初恋怕是要旧情复燃了吧?这是老婆告诉我的。不过,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已经释怀了。现在的我,只爱我老婆,而余秋秋,我希望她能好好的。
“对了,你刚才说……你在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我说了,你就会帮忙吗。”
不会是借钱吧?于是我只好说,“没事,你说,我尽力。”
希望别借太多吧,我女儿明天得交艺术班的费用呢,不然我也懒得出来兼职当司机了。
余秋秋盯了我许久,意味深长地笑了。
“今天见到你,我就能安心走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亲一下我,就像我们恋爱时那样。”说着,她伸出手指轻点了下自己的唇,又点了下我的唇,指尖微凉。
“嘿,说得那么沉重干嘛……搞得好像永远不见面一样……”我尴尬地笑笑,挠了挠后脑勺,这是我遇事不知怎么办才好的习惯性动作,想必余秋秋也看出来了,只不过她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我,那双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最终化作含情脉脉,无声胜有声。
她的脸一点点向我靠近,我看到了浮现在她两颊的一小团淡淡的红晕。
接着,她闭上双眼。被尘封的青春记忆一点点苏醒,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高举右手、站起来大声说“我也喜欢伊坂幸太郎!”的活泼女孩儿。
只是——
我现在喜欢的伊坂幸太郎,俨然和那时的伊坂幸太郎不同了。
于是,就在我俩嘴唇的距离大约只剩五毫米的时候,我抓住了她的肩膀。
“……”
“秋秋,我已经结婚了。”
余秋秋呆愣着看了我两秒,突然爆发出一串笑声。
“哈哈哈张朝阳,你果然没变啊,依旧是个……好男人。”
“只是,我不是个好女人。”
说着,她重新戴上帽子,又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崭新的钞票,“给,不用找了,就当做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吧。”
我接过,是一张粉色百元钞票。“哎,别啊,这太多了……”
不等我说完,余秋秋打开门下了车。
这里是穗禾路43号,余秋秋的家,也是青春时期……我送她回家楼下道晚安的地方。
“张朝阳,你要好好的。”
6
翌日,我去超市帮老婆买做蛋糕的材料,打开钱包时,我看见了那张崭新的粉色钞票。
想了想,觉得还是把钱还给对方的好。而且, 昨天见余秋秋脸色不太好,莫不是病了?
于是我打算打电话过去慰问下,顺带把钱还给她。她要是不要,请她喝杯茶也好。
虽说对方的电话号码早删了,可这该死的记忆却深刻得很。我准确无误敲出了那串数字,结果那边传来了“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的电子音。
说不定对方早换号码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于是我决定回家前,过去她住的地方一趟。
穗禾路43号,这一带都是老旧的居民楼,不少人早已搬走,剩下的多是些独居老人。
记得以前余秋秋家门前种了盆芦荟,如今花盆空了,孤零零放在角落,装满了灰尘。
我按响了她家门铃,十几秒过去了,没回应。
上班了?可今天是周末啊。约会了?现在才早上十点多呢。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按门铃,对面一刚买菜回来的老太喊住了我。
“别按啦,这早没人住了。”
“……啥?”我没听明白。
“看你这年龄,是不是找住在这儿的女孩?”
“对对对。”我点头如捣蒜。
“早就不在了。”
老太话一出口,我莫名觉得有点冷。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老太有点惊讶。
我老实地点头。
“她啊……听说十年前,被一个司机强奸了,她不敢回家,怕家人伤心,跑去喝了很多酒……结果从8楼跳下来死了。”
“那女孩的妈妈患了癌症,不久后也因太过伤心去世了,所以,现在没人住了。”
“说来也怪,她自杀那天是清明节,那个司机,也在同一天失踪了。”
“现在想来,也是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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