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皇上夜里召集文武官员议事,命李世勣率步骑兵一万五千人列阵于西岭;长孙无忌率精兵一万一千人为奇兵,自山北出峡谷以冲击敌后。皇上亲自率步骑兵四千人,携带战鼓、号角,藏起旗帜,登上北山,敕令诸军一听到鼓角声,就齐出奋击。又命有司张设受降帐幕于行宫朝堂之侧。
六月二十二日,高延寿等只看见李世勣布阵,紧急集合,准备作战。皇上望见长孙无忌军尘土大起,命令擂起战鼓,吹响号角,举起旗帜,诸军鼓噪并进,高延寿等大惧,想要分兵抵御,而军阵已乱。此时雷电交加,龙门人薛仁贵身穿奇装异服,大声呼喊,冲锋陷阵,所向无敌;高丽兵溃散,唐军乘胜追击,高丽兵大溃,斩首二万余级。皇上望见薛仁贵,召见,拜为游击将军。薛仁贵,是薛安都的六世孙,名薛礼,以字行世。
高延寿等率余众依山扎营,加强防守,皇上命诸军包围,长孙无忌撤毁全部桥梁,截断他们归路。六月二十三日,高延寿、高惠真率其众三万六千八百人请降,进入军门,膝行而前,拜伏请命。皇上对他说:“东夷少年,不过是偏远海角的跳梁小丑,至于摧坚决胜,当然赶不上老人,以后还敢与天子交战吗?”都伏地不能回答。皇上简选耨萨(都督)以下酋长三千五百人,授以武职散官,迁到内地,其他人全部释放,让他们回平壤;都高举双手,磕头以前额叩地,欢呼声数十里外都能听见。逮捕靺鞨兵三千三百人,全部活埋。缴获战马五万匹,牛五万头,铁甲一万领,其他器械也与此相当。高丽举国大骇,后黄城、银城军民都弃城逃走,数百里没有人烟。
皇上以驿马车报捷各太子,仍写信给高士廉等人说:“朕为将如此,如何?”将所驻扎的山更名为驻跸山。
秋,七月五日,皇上将大营迁到安市城东岭。
七月十三日,下诏,在战死者尸体上做出标识,等撤军时带回祖国。
七月二十二日,任命高延寿为鸿胪卿,高惠真为司农卿。
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军经过建安城下,壁垒还未巩固,士卒多出去砍柴了,高丽兵突然杀到,军中惊骇扰动。张亮一向胆怯,坐在小凳上,两眼发直,一句话也不说,将士们见了,更以为他勇敢,不动如山。总管张金树等鸣鼓勒兵攻击高丽,击破。
八月八日,侦察骑兵俘获盖苏文的间谍高竹离,反绑双手押到军门。皇上召见,给他松绑,问道:“怎么这么瘦?”回答说:“在小路上摸索前进,几天没吃饭了。”命赐给他食物,对他说:“你是间谍,应该快速回去复命。为我告诉盖苏文:想知道我军中消息,可以派人直接来问,何必走小路那么辛苦!”高竹离光着脚,皇上赐给他草鞋,遣返他回去。
八月十日,将御营迁到安市城南。皇上在高丽境内,凡设置御营,只布设斥候,不挖壕沟,不筑壁垒,虽然逼进高丽城池,高丽军始终不敢出来袭击,军士单人匹马来来往往,或在野外宿营,就跟在中国一样。
皇上将要讨伐高丽时,薛延陀遣使入贡,皇上对使者说:“回去告诉你家可汗:如今我父子东征高丽,你如果能入寇,就赶快来!”真珠可汗惶恐,遣使道歉,并请发兵助军;皇上不许。等到高丽败于驻骅山,盖苏文通过靺鞨人去游说真珠,以厚利引诱,真珠慑服于皇上,不敢动。九月七日,真珠可汗去世,皇上为他举哀。
当初,真珠请以他的庶长子曳莽为突利失可汗,居东方,统领各杂种部落;嫡子拔灼为肆叶护可汗,居西方,统领薛延陀;皇上下诏批准,都以礼仪正式册封。曳莽性格暴躁,轻于用兵,与拔灼不和。真珠去世,来参加丧礼。下葬之后,曳莽担心拔灼图谋自己,先行离开回去,拔灼追袭,将他杀死,自立为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
皇上攻克白岩时,对李世勣说:“我听说安市城险而兵精,其城主智勇双全,盖苏文之乱,城守不服,盖苏文攻击,不能攻下,只好把城池让给他。建安兵弱而粮少,如果出其不意,攻之必克。你可先攻建安,攻下建安,则安市就落入我腹中了,这正是兵法所谓‘城有所不攻’的道理。”回答说:“建安在南,安市在北,我军粮草都在辽东;如今逾过安市而攻建安,若果敌人截断我军运道,那怎么办?不如先攻安市,安市攻下,则建安可鼓行而取。”皇上说:“好吧!既然以你为大将,怎能不用你的计策。不要误了我的事!”李世勣于是进攻安市。
安市人望见皇上旗盖,登上城墙,鼓噪诟骂,皇上怒,李世勣请克城之日,男子全部活埋。安市人听闻,更加坚守,久攻不下。高延寿、高惠真向皇上请示说:“奴既委身大国,不敢不献上诚心,希望天子能早成大功,奴得与妻子儿女相见。安市人顾惜其家,人自为战,一时不易攻拔。如今奴以高丽十余万众,望旗沮溃,国人胆破,乌骨城耨萨(都督)年老智昏,不能坚守,移兵攻击,早上到,晚上就能攻克。其余当道小城,必定望风奔溃。然后收其资粮,鼓行而前,平壤必定守不住。”群臣也都言:“张亮兵在沙城,召他两天就到,乘高丽汹涌恐惧,并力攻拔乌骨城,渡鸭绿将,直取平壤,就在此一举。”皇上将要听从,唯独长孙无忌认为:“天子亲征,与诸将不同,不可乘危徼幸。如今建安、新城敌军,还有十万之多,如果攻向乌骨,他们就会攻打我军身后,不如先破安市,取建安,然后长驱而进,才是万全之策。”皇上于是停止。
诸军急攻安市,皇上听见城中鸡叫猪叫的声音,对李世勣说:“围城已经很久,城中烟火气越来越少,如今鸡飞猪跳,必定是杀鸡宰猪,犒劳士卒,准备夜里出来袭击我军,应严兵防备。”当晚,高丽数百人缒城而下。皇上听闻,亲自抵达城下,召兵急击,斩首数十级,高丽退走。
江夏王李道宗督众筑土山于城东南隅,侵逼其城,城中也增高城墙以抵御。士卒轮番交战,一天战六、七个回合,冲车砲石,击坏其城楼,城中随即立起木栅以堵塞缺口。李道宗足部受伤,皇上亲自为他针灸。唐军不断筑起土山,昼夜不息,前后六十天,用了五十万人工,山顶离城墙仅数丈远,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城中,李道宗派果毅傅伏爱率军屯驻山顶,以防备敌人。土山垮塌,压向城墙,城墙被压垮,但傅伏爱正好此时私自离开岗位,高丽兵数百人从城墙缺口出战,夺取土山,筑起防御工事,反过来镇守。皇上怒,将傅伏爱斩首示众,命诸将进攻,三日不能攻克。李道宗光着脚到旗下请罪,皇上说:“你罪当死,但朕认为汉武帝杀王恢,不如秦穆公用孟明,况且你有击破盖牟、辽东之功,所以特别赦免你而已。”
皇上因为辽东严寒天气来得很早,草枯水冻,士马难以久留,并且粮食将尽,九月十八日,敕令班师。先裹挟辽州、盖州二州居民渡过辽河,在安市城下举行阅兵大典,耀武扬威,然后班师,城中都不敢出城追击。城主登城拜辞,皇上嘉许他能固守,赏赐绸缎一百匹,以勉励他对自己君主的忠诚。命李世勣、江夏王李道宗率步骑兵四万人殿后。
华杉曰:
李世民说高延寿:“东夷少年,跳梁海曲,至于摧坚决胜,故当不及老人。”这“老人”儿子,就说中了他自己的弱点。他老了,而且是皇帝,不像少年时代那样,能亲自冲锋陷阵,视死如归。老皇帝必须万无一失,要万无一失,就不应该御驾亲征。李世民与李世勣讨论是否放弃攻安市,引用《孙子兵法》说“城有所不攻”,应该直取平壤,战略重心在平壤,只要取了平壤,安市不攻自下。但是,李世勣也好,长孙无忌也好,都不敢越过安市向前。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带着皇帝,不敢冒一丁点风险。所以,李世民的情况,对应的是《孙子兵法》另一段: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
将领有五种性格缺陷,是最危险的。
一、 不怕死,一味死拼,就会被敌人所杀。
二、 贪生怕死,没有必死之心,又会被俘虏。
三、 愤怒急躁,经不起刺激,会中人激怒之计,忿而出战送死。
四、 廉洁,爱惜名誉,经不起污辱,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洗清别人泼自己身上的脏水,而不顾性命出战,中计。
五、 爱护居民,也会被人利用,或让他为掩护居民而烦劳,或驱使人民为炮灰,让他不忍作战,而敌人就藏在里面。
这五种性格缺陷,都是将领的过错,用兵的灾害。军队覆灭,将领身死,都是由于这五种危险造成的,不可不警惕!
李世民犯了哪一条呢?就是第二条,必生,他必须要活着,一定不能死,那他就不应该上战场啊。他年轻时打仗,没有哪一仗是必须活着回来的,都是出生入死。
不过,李世民毕竟是英雄,他懂得不要面子,懂得认输,接受失败,到了九月还不能拿下,他就班师了。这叫“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不要为了面子,遭受更大灾难。此时主动撤军,安市人不敢追击;如果等到不行了再撤,那就得像拿破仑从莫斯科撤回法国一样,狼狈逃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