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绳子
L死的那一天,我躲在课桌后面偷偷看报纸。课堂上老师讲什么我已经无法辨别,我只知道,我少年时代那么要好的朋友离开人世了,人生都还没等到 开始,就已结束。
L是我初中时的好朋友。每天早上上学我都会骑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自行车到他家门口跟他一起上学。L家经常只有他跟他弟弟,老爸常年在外做水泥工,妈妈是隔壁钢丝球工厂的员工。他跟弟弟住在土泥巴砖盖着的一人半高的矮屋子里。我每次去他家,都会看到他哥俩一边是作业本子铺一地,一边留着口水双眼发直的看NBA。
L真的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人了。矮个子,大圆脸,脸上有斑,小眼睛,努力学习成绩永远都在中等,喜欢打篮球总是打不过别人。对了,他钓鱼还不错。是的,他平凡却又阳光。
少年时,物质匮乏,条件也差。上学天没亮就得出发,要骑40分钟的自行车,蹬过一个又一个的上下坡,才能气喘吁吁的抵达学校。我吃过的最好吃最便宜的热干面就是在这条坑坑洼洼的路边上,是L带我去吃的。
他说华仔,今天我带你去过早,绝对好吃,说完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从他家出发,大概10分钟以后,他突然把自行车停在一栋比他家还要矮的红砖屋前面,回头对我说,到了。我向屋内看了看,家徒四壁。屋前只有一盏用线吊着的15瓦白炽灯,两张油腻腻的餐桌,以及一个用两块烂木板临时搭建的调料台。老板是一个50岁左右的老男人。见我们来了,便微笑着用嘶哑的嗓音问我们吃什么。L立马回答,两碗热干面。我倒是无所谓,心想这地儿估计东西好吃不到哪里去。老板好嘞一声,便忙去了。
突然,一阵浓香的芝麻酱味道飘散而出,仔细一问,里面还带有一点恰到好处的微苦的滋味,不用问,绝对是纯正的芝麻酱。L说,怎么样,没骗你吧。你知道这碗面多少钱吗?他问我,我摇头。才一块钱,L瞪大眼睛仿佛不可思议的告诉我。
2007年的秋天,我们毕业了,考上了不同的高中。随着住校生活的开始,那段摸黑骑车的岁月一去不复返。我也几乎没在见到L,只是间接听到过一些与他有关的消息。听说他爸爸已经大半年没有回家了,电话也不接,老妈为了负担两个上学的儿子,利用下班后的时间,跑起了三轮车生意。拉货一趟10块,拉人两块一个。紧接着又听说他妈妈在拉货的时候,三轮车翻在路边田地里面了,双手粉碎性骨折。弟弟不得不暂时辍学在家照顾。
第二年夏天,我躲在课桌后面看报纸的时候,我得知L死了。他用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家旁边废弃的土泥巴屋里。
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从此消失在了我的生命。
二、碟子
每天中午,店前面的广场上都会有一个卖碟的男人在摆摊。各种各样的大片,有老片也有电影院刚上映的,当然了,全是标清盗版碟。还有的就是---从来不摆在外面的黄碟。
男人是潮州人,一米七几的个子,颧骨突出,眼窝深陷,长得尖脸猴腮贼眉鼠眼,瘦的像根火柴,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
2008年,DVD正流行。我记得《阿凡达》的盗版碟就是在他那里买的,打了马赛克一般的画质还看得津津有味。
由于常常在他那里买碟,一来二往就熟了,刚买了看过的碟只要保存得新,还可以在他那里免费更换别的。男人虽长得不似善类,其实挺容易交往。经常乐呵呵的对我说,有新碟啦,要不要拿两张看看,不要钱的咯。我笑笑说,那怎么行,要不我付一个的钱,你给两个我,看完了全给你还回去,保证跟新的一样。
男人结婚了,还有一个半岁的儿子。我认识他几个月以后才知道的。我问他,怎么现在才把老婆带过来。他看了看婴儿车里面的小娃娃,说,老婆不在深圳,在潮州,孩子太小了不方便嘛。满眼都是温柔的神情。
那个周末,男人照常来摆摊了。骑着那辆破破烂烂的电动车,大包小包的赶过来。一天的生意要开始了。我也正愁没电视看,于是往碟摊走过去。来找男人买碟的人很多,看起来大多都是熟客。我看见他时不时的往摊子下面的一个黑袋子里面摸出个什么然后快速的给对方。不用想我就知道是黄碟。他看到我来了,马上猥琐的笑着说,有新货哦,要不要看看?我说得了吧,就你那些,我早看得不要了的,给我拿一张李连杰的合集吧。
那天下午,男人就不在了。一连好多天都没来。我心里很纳闷儿,难道是去别的地方摆了?估计两个多月,当我把李连杰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即将发疯时,他又来了。他在我们店里打热水泡奶粉。我说嘿,哥们儿跑哪去了?快给我那两张新碟。男人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遇上麻烦了。他说,那天你买完碟走了就给警察抓了。说完叹了一口气。我说啊,不会吧。他说是啊,没有骗你的啦。我说,现在才给你放出来?他说,不是啦,关了十天就放啦,罚了我两千块,几个月都不敢在这里摆了,在被抓到就连娃娃的奶粉钱都没了。说罢,就把奶瓶递给碟摊边上的中年女人。女人还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看起来也是一脸疲惫。我跟着他走到婴儿车边,小娃娃一脸天真的望着我,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胖嘟嘟的笑脸,可爱得不像话,我都怀疑是不是这个猥琐大叔生的。
买了两张碟,随后我又问他,现在怎么又在这里卖了?他摊开双水,我其实也是不想的啦,这里熟客多没办法。我想想也是,便转身离开。没走几步他就叫住我,说:等一等等一等。我回过头,他指着手上的两个木瓜说,很甜的,拿去吃。我说不了不了,我还忙着上班了。他笑了笑说,那等你忙完咯。
进店没一会,便忙的热火朝天。突然一阵吵吵闹闹,然后两个人追着一个男人飞快的冲进了我们的店里。我一看,是卖碟的那个男人。男人冲进店便无路可走了,挣扎着被按在地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我刚准备上去帮忙,一个同事拉住了我,说:别管,那两个是便衣警察。另一个说:活该,谁要他卖黄碟呢。男人被拖出了店,店门口,中年女人抱着婴儿跪坐在台阶上。怀里的婴儿嚎啕大哭。
从此,直至我离开我深圳,我都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卖碟的男人。
三、水牛
这是待在村里面时间最长的一头水牛,也是阿婆的唯一的亲人。其实这么说也不完全对,阿婆还有一个常年不在家的傻儿子和一个在外打工说话只会咿咿呀呀的哑巴孙子。阿婆姓什么似乎已经没有人知道,我只常常听路边闲聊的人说:响英麻子又放牛去了。阿婆名叫响英,满脸都是麻子。
说来也稀罕,响英已80高龄,瘦干瘦干的身体却结实得很。在家种了大半亩地不说,牵着牛走路快而有力。2004年,自来水都没通,响英照样活得稳稳当当。
阿婆主在一个黑瓦土墙的矮屋子里,土墙歪歪斜斜,顶上的黑瓦也向下凹进去了一大片,窗上的玻璃早已破碎,换上一次性塑料袋蒙上。我时常可以从后面破旧的木门里,看到里面杂乱的堆满柴火的灶台,以及陈旧破烂的锅碗瓢盆。柴火的旁边是草堆,也是牛窝。听母亲说,响英的床也是草堆。响英没有棉絮,也没有床架子,用砖铺高一层地,在用晒干的稻草铺上,最后垫上几块破布,便是响英的床了。
响英的孙子叫阿标,小我三岁。阿标从小就一种脏兮兮的样子,补了又补的裤子,满是泥巴的鞋子。阿标的妈是个疯子,比阿标还脏兮兮,自然没法照顾他。我每天都会在村子里的大马路上看见阿标的疯子母亲,烂衣烂衫,穿着拖鞋,鸡窝一样的头发,在路上胡言乱语,见人就骂,经常有邻居家的小孩捡石头打她。不仅打她,也打阿标,阿标被欺负了不会骂,只会咿咿呀呀的哭。
那个夏天,响英麻子的疯媳妇死了,烧都没烧就直接埋在一所废弃小学的土山坡上,没过多久,阿标就和他老实得傻的老爸远走他乡,外出打工好多年都没有回来。
于是,牛就是响英麻子唯一的亲人了。她只要在村子里转悠都会牵着她的宝贝水牛,在春分秋收的时候,牛还可以租出去,给她带来足以维持生计的收入。就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一场又一场的严寒酷暑过去了。老人牵着牛的眼神,总是那样的平静,平静里又是深不见底的孤独。
终于,岁月变迁,老水牛病了,瘫在家里没法动,响英不能在牵着她的水牛在村里遛弯了。老人只有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像个雕塑般,一坐就是一天。迷茫的眼睛似乎在期盼着什么,然而又是坚定的绝望。
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响英给水牛拔草的时候把腿给摔断了。村里的好心人把她背回了家,躺在那张睡了一辈子的草床上,随后又联系她的儿孙们。
三天以后,一个在去田里打药的农民看见路边池塘里面浮起了一具尸体。阿婆死了,她等不到儿孙回来了。
八十好几的响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村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拖着她的那条断腿投河自尽了。至于那头水牛,最终也不知去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