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在向我们微笑，我们忧郁而发愁
作者：王在
小卡是在开学第二天才到这所学校的。操场边的住宿楼前晾着很多红白相间的衣服，小卡背着背包在住宿楼前徘徊了一阵，不知把背包放在那里。小卡一个人来的，他的花条衬衫被汗水湿透了，他想坐下来歇一歇，我从厕所出来，正看见他。
小卡，你今天才来，开学都五天了。我说：报得到名吗？
他说：我很困，想歇一歇。你住哪儿，我把背包放在你那儿。
我说：八号是个空铺。小卡兴奋起来。“李清，报名处在哪里，你带我去。”
走吧，我说。
我们是同乡，一个山里的人，小学初中同一个班。
小卡，你怎么现在想着来读书？
一个初中生，文化不多，父亲说。
你想走出去，我问。
想，他说。
报名处到了。小卡递去钱和通知书。里面有一个瘦高红眼的女人。我曾想，怎么教个红眼女人来收费，冷冰冰的。
“今天才来，怎么得行，一百八，不够。还要十元。”里面冰冷的声音传出来。
“啥，不写着的，180吗？”
“今天开学多久了，五天了。你睡醒了！报不报？”
“李清，借十元我”我只有十元，我还没有卖菜票呢“我说 。
“借我吧，报了再想办法。”
我把仅有的十元钱给了小卡。我看见小卡的手在颤，眼里有晶莹的泪水。我第一次感到为别人做了一件好事而满足。
小卡住在红的上铺。红是瘸子，不好爬上爬下。
上高中时，在一起觉得人的友情关系关切才是真实的，才觉得大家同处，随着不同的风流飘去，飘向同一方向的才是朋友。小卡现在才成为我的朋友。我们在飘向同一个方向。
红一瘸一瘸的走向食堂。蚂蚁一样的人群拥挤在门口，个儿小的被淹没了，勇敢的女生也在门缝里挤，红在那里等他们一个个走完，才端饭盒。
小卡挤进去，一个一个饭盒的找。先找了自己的，再找，寻遍了案板的各个角落，还有一个没有找着。汗水从他的额上流下来。刚才蚂蚁般的人群散尽了，我和红才走进去。不多的几个饭盒在桌上。小卡望着我有点颓唐的样子。然后，低着头又找。他把一个一个盒往石头上甩。一个饭盒吧嗒的落在地上。红说,那是我的饭盒。“你的那门？”小卡说。
我端着我的饭盒，望了一眼红，红惨兮兮的站在那里。我悄悄的从侧门走了，小卡从大门口走了出来。
“小卡，你不该这么做 ”我说
“我不是故意的。 ”
道个歉吧，我说。
小卡没有做声。
班主任张老师朝读后把小卡喊出了教室。第一节他没有来上课。第二节他才进来
，我看到他眼里有一股愤愤的气流，我想，那一定是张老师训斥了他。他可能因委屈而愤怒。
晚上上床的时候，小卡的脚将床蹬得几几响。
红说：注意点吗
小卡说：怎么注意，你来睡上铺。
红没有争辩，但泪都咬出来了。红想，我脚是好的，肯定可以住上铺。
第二天，我和小卡有了一场争吵。
小卡，你不该那样做，我说
李清，你有良心吗，小卡争着。
也许你是为了我，可——？我说不下去
小卡低下了头。
老实是要吃亏的。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爸爸告诉我的，小卡说 。
但我觉得你做得有点过火，我说 。
他气匆匆的跑了。
我感到自己好孤独好孤独，这一个15岁的孩子失去友谊的孤独。
小卡不把床登得哗哗响了，他也再不为我端饭，休息的时候总是绕着我走。总是在远远的望着我。时而我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难言的哀愁和悲惨。
红默默的坐在教室里看书，做题。机械的在教室，食堂，寝室三条寂寞的道路上走:。他被拥挤的人流从厨房里挤出来，又被大队大队的人马把他甩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他被人们忽略了。 他的生活平静如秋水，就是因为他腿瘸，女同学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被悲哀甩在角落。
一件不幸的事发生了。
为打篮球，小卡和高年级的猛打了一架。猛又高又大，膀宽背横。战争结束的时候，我只看到小卡满脸鲜血，额角上长了两个清包，猛的脸上也被抓扯了两条痕迹。小卡一个人向寝室里走，还有一些人围着猛，叽叽喳喳的闹着，问着，谈论着。
小卡洗了血，没有流泪。
我走进去：何必呢？
小卡说：他欺人太甚了。
我说：世界上哪里有公理。本身的强大就是理。
小卡说：你要我忍受，我不行。
我说：这下好吧，两个清包！
小卡没有一点后悔。晚上小卡被班主任张老师请去了。
自然是苦口婆心的开导，训斥，最后是温和的说教。小卡已经习惯，经历过中学阶段的每一个人都习惯了。 张老师说：你逞什么能？ 小卡说：他欺负人 。张老师说：以后要注意。 小卡说：他太欺负人了。 最后小卡默默的回到屋里。
这次打架在学校里成了新闻。但学校领导层并没有什么动静，于是挂在人们嘴上的就是打架。
同学们一有时间就说：小卡和猛打架了。
-——谁输谁赢？
——胜负难料啊！
打架的事就这样被同学们谈论了很久。
高考就要来临了，大家都忙起来。小卡拿着书很发愁。红仍然在教室，寝室，食堂三条路上寂寞的走着。张老师到教室里来得更勤了。
傍晚的教室里缺了往日的热闹，一片死气，像一滩死水。人们不再谈猛了，他已经毕业了。猛走时曾留下一句话：小卡，你等着。
小卡说：随你便。
小卡没有咽下那口气。
小卡的父亲来过一次。站在校园外边，小卡也站着。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父亲说：争口气，考上大学。
小卡苦笑了一下，说：爸，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父亲笑了。
“爸爸，大学我是考不上，但我能挣钱养活你。 ”
父亲的脸一下子沉下来。
“爸，大学毕业能拿几个钱？ ”
你懂个屁？说后父亲走了，他踏着沉重的脚步消失在学校门外茫茫的雾霭里。
小卡站在那里愣了很久，才一气跑到校门外的马路上去，向着雾气横流的公路尽头望去，他没有望见父亲，一辆汽车奔跑过来，雾珠摔在他身上，他望着汽车远去，他脸上挂着大颗大颗 的泪珠。
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可小卡被猛打成了重伤，住进了医院。我说：告诉你爸吧
他摇摇头，坚决不同意。我们班的同学都轮流来看他。
猛逃跑了。
红一瘸一瘸的往医院走，看着小卡脸上身上的伤口，红掉着泪。红把苹果削了给他，在他的床边守了五天。
小卡说：快高考了，你回吧。
红说：莫啥。等你的伤好些我才回去。
小卡说：我对你不好，你怎么还对我这样？
红说：你 不是成心的你心情不好。
小卡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说：谢谢你，红。
红说：人就像一朵花，都有鲜艳的时候，也凋零的时候。好好养伤，好去高考。
小卡说：我不打算高考了。
红说：为什么？
小卡摇摇头。
我隔三差五来看他一次，例行公事的劝一劝他，他倒是像没有听着一样，我也没有去管他了。
离高考还有15天，小卡不见了。医院学校都没有。小卡走了，悄悄的离开了。同学们望着他寂寞的空铺和空落落的座位，突然一下子失落了什么。小卡给人们带来的充实，欢乐苦恼一下子没有了。我们觉得像 自己身上掉了一块肉。
红不时的望望上铺，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走在教室，食堂寝室三条寂寞路上的脚步缓慢了。
我仍然昏头昏脑地忙于高考前的复习，在劳累的时候倚在床上，碰巧翻开枕头，下面放着10元钱和一张便条：谢谢你，谢谢同学们。这是我借你的10元，久了，对不起。祝你高考成功。
拿着钱和便条，我的泪刷的一下流下来。原来我们并不都觉得小卡有多么不好，如今他走了，人们才觉得他是多好的一个人。
岁月流逝，红考上了大学，考古系毕业后，自愿申请到野外作业，结果在青藏高原死于雪崩。当人们把他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了，他的学识，他的青春和不幸，他的善解人意，他的一切努力就这样悄然而逝了。他在地下等着人事的轮回呢 。
我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当了编辑，年年评奖，也极得同志们的爱戴和喜欢，但在这欲海尘缘，深暗江流日下，内心的苦闷一层一层的长高，出家的心情都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