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讲道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没用。
作为一个立志成为大侠的人,我有一个又红又专的家庭背景:我娘出身姑苏家,是江湖上远近有名的大家闺秀,交好的江湖门派不说十个,少说也有五个;我爹出身金沙盟,是江湖上远近有名的功法教头,从他手下走出来的能耐子弟不说一百,少说也有五十。而我王小明,出身老佛寺,是江湖上远近有名的死胖子,嘲笑过我的人不说一千,少说也有五百。
我想,这他妈也算是开了个好头。
冷静分析,我长这么胖完全是因为我从小就被送到了苦禅寺里——当然这是有原因的,我爹娘虽为人坦荡,广交善缘,可闯荡江湖多年,难免会结下几桩梁子,这些仇家打不过我爹娘,就会找我下手。据说那年我才两岁,我娘在读完一本江湖小说后突然尖叫起来并认识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我爹拗不过她,夫妻俩商量着商量着,觉得整个金陵城能让他们放心的也便只有这座名为“苦禅”的老佛寺了。
于是年仅两岁的我就被送到了寺庙里,可怜天下父母心,还好他们只是想保证我的安危,而不是让我两岁就出家,据住持说,我娘送我走的那天梨花带泪,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她对住持反复嘱托,说千万不能让我挨饿,孩儿他爹有的是香火钱。我刚听说这段秘闻那叫一个感动,可住持显然不懂膳食的科学搭配,当然也得感谢爹的无私奉献,导致我的饮食量与我的年龄长期不符,身上的肥肉也掺和进来,誓要压我年龄一头。
于是从小我便觉得自己背负了一种特殊的使命,我觉得江湖虽浩瀚庞大,但总有那么一些人想要取我性命,我得保护好自己,所以我得吃,只有强壮的人才能保护自己。对了,我还有个小我一岁的妹妹,叫王小红,有一天晚上我从寺庙里跑出来,问我娘小红是不是也要来寺庙里避难,娘认真思考了一下,说你妹妹这么可爱,仇家寻上门了也会看在她可爱的份上饶过她。我深以为然,并感觉顿时承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痛与压力,当晚便回到寺里继续潜心吃饭。
可就某一天,当我读了娘送我的一本武侠小说后,深感有股力量藏在自己的血脉内,奇筋八脉仿佛一下子被打通一般,那天我连夜从寺庙里跑了出来,跳到了爹娘的床上。喊着:
“我要当大侠!”
娘此时又发出了她的妇人之见:“小明啊,你连你妹妹都打不过,怎么当大侠?”
我一想也是,愣愣地回到寺庙,开始认真反思我为什么打不过小红。
那年我十岁,第一次要当大侠的想法夭折在萌芽里。
(二)
寺庙的生活其实没你们想的那么枯燥,我认识不小有趣的小和尚,他们和我差不了几岁,却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他们喜欢偷偷跑出去,我有时也很羡慕他们,可我不敢,据说这个寺庙之外的天地,有无数仇家想要我的性命。外面那个硕大的江湖,就像一条藏在迷雾中的美艳毒蛇,给人一种朦胧的期待与恐惧。
“外面的世界美好极了,卿秋河晚上的灯会集市,河面上漂浮着的灯笼,撑着油纸伞的女施主……阿弥陀佛”这个叫崇德的小和尚和我同龄,佛祖若有灵准会惩罚这个色鬼。
“没有危险吗。”我问到。
“危险?当前圣皇英明,天下大治,歌舞升平,哪有什么危险?”崇德双手合十“若真要说危险,小明你走在河边倒是有可能掉下去,不过你沉不下去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专门打量了一下我的身材,气得我直捏他耳朵。
“小和尚你懂什么!这是功法!”我将他压在身下,一个劲地挠他痒“下次你再出去玩儿,把我也带上,不然我告诉住持,说你欺负我!”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您生性顽劣,我怎么可能欺负您呢,住持是不会相信的……”
“那法师您那本珍藏在床下的《美玉录》……”
“王小明你个混蛋!明日戌时,过期不候!”
(三)
“换句话说,崇德,我们都是宇宙的奴仆。”
“你他妈先从雕像上下来。”
我王小明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十五年,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在寺庙中度过,但靠着数不清的武侠小说以及和尚们的私藏宝贝让我自认为已经有了扎实的武功基础和社会阅历。可跟着崇德走出来才发现,我之前可以算是白活了。
金陵城的灯火与其他地方不同,它映不出俗世的妖艳,更像是天上的荧惑点缀在河水上显出浮生万象;这条卿秋河也与众不同,她柔和的脉络……
咦不对,我曾经也跟我爹娘和王小红那个女恐怖份子来过这里游玩,为什么我那时没这么矫情呢?
“阿弥陀佛,想必是因为那位女施主吧。”崇德说。
女施主?是那位立在桥头与我四目相望的姑娘吗?
“正是,施主,您已经遁入红尘了。”
遁入红尘?这就是红尘?但我只是觉得那个姑娘站的地方好美好美,那桥不再是桥,水不再是水,河边柳也不再是河边柳,她周围的一切事物我都像是从未见过一般新奇。
“你为何不去问那姑娘姓名?”
“江湖之中,无数仇家想要取我性命,我若和那位姑娘扯上干系,岂不是害了她?”我对崇德露出痛苦的表情,眉心攥在一起,简直就像书中所写“赵少侠知之不可得,勉伤情于羌笛,托遗响于悲风”,放在别个武侠小说里,此情此景简直是一代大侠的完美开幕!
可崇德这个臭和尚显然不懂风情:“江湖在哪?”
他一下子把我问懵了。
江湖在哪?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书上说“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可谁想过江湖在哪?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立于城楼,眉头紧锁,远眺荒野,这难道还不够江湖?自幼孤苦,拜师学艺,一人一剑,笑傲无敌,这难道还不够江湖?携得伴侣,悠悠马鸣,在众人羡煞的目光中只留给他们遥远的背影,这难道还不够江湖?
可谁知道江湖在哪?江湖难道是个地方吗?
“你说有仇家想取你性命,可我们在这儿呆了一晚上了,也没见人来杀你啊。”崇德说。
我也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爹娘其实是在骗我?我们根本没什么仇家?他们那么做只是为了让我不要乱跑?”
“我他妈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鼓起勇气,去问一下那家姑娘的名字和住址,我只旁听,不做笔记。”
“你就是这个意思,好兄弟!谢谢你,我懂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发出住持一般的灿烂笑容。
当晚我就抛下他直奔家门,把爹娘和王小红都从床上吵了起来。
“我要走了!”
“去哪?”王小红被我吵醒,看起来很不爽。
“去成为大侠,去寻找江湖。”我骄傲的仰起头,直视他们的眼睛。
我本以为爹会极力反对,我娘又会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早准备好了长篇大论和重要讲话,连肢体动作和为我娘擦泪的手帕都准备好了。可此时面对他们欣慰的笑容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智障。
“有出息,不愧我王家儿郎。”我爹说。
“江湖凶险,记得保全自己。”我娘说。
我娘一挥手,王小红从门前的一块土地里打开了一个小暗门,在我见了鬼一般的注视下从里面拿出一小包银子和一把剑递给了我。
“里面有五百两银子,和一把名为‘寻悲’的剑,他年轻时陪我闯荡江湖,莫要弄丢了啊。”我爹说。
合着这一家三口早想好了我会有那么一天站在家门口叫嚷着要闯荡江湖于是就将这些东西埋在门口寻思着到时候不用跑回屋可以直接拿出来省时省力?麻烦三位至少装出点伤心的样子好让我走的有仪式感一点可以吗!
“去吧。”他们仨异口同声地说,然后关上了门,不出一会儿我甚至听到了他们的呼噜声,独自感受着夜风呼啸。
那年我十五岁,侠路一片光明。
不过我寻思崇德也许是跟他们串通好要赶我出门的。
(四)
你们猜我想说什么?我又想回家了。
我原本准备在金陵城闯出点名堂,可我每到一个地方人们都认识我,他们说我是王家的大公子,总是对我笑嘻嘻的,美酒好肉都摆在我面前,可这怎么行?花言巧语会腐败大侠,真正的大侠是孤独的。
于是我将整个金陵城吃了两圈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在离开前,我用爹娘给的银两买了一身好看的衣裳,店掌柜说我面如青石,眉似利剑,外着轻烟锦云宝玉袄,腰系香荷翠叶玲珑带,浑身富贵,尽有浩然,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我其实听完并没有多开心,只是给掌柜付了两倍的银子,我并不喜欢别人夸我。我问掌柜我现在衣裳有了,剑也有了,行走江湖还差什么?掌柜说您还差匹白马巧了我这儿正好有一匹西域奇马,鬃如雪,蹄如铁,我跟您有缘,那匹白马就送给您了吧。我说那怎么行,这是我剩下所有的银两,您快拿着,大侠们浪迹天涯,他们是不需要银子的。
虽然我总感觉有点奇怪,但我没怎么在意,心里充满了收获的喜悦。
可我为什么想回家了呢?
我这样跟你们讲吧,如果你们一出城门没走几里路就碰到一伙穷凶极恶的劫匪,而且他们还一脸想把你煮了吃的样子,那相信我,你也会挺想回家的。
“大哥,我没钱。”我走下了马,将剑举过头顶,对他们的头头说。
“嗯。”他点了点头。
哦哟,这人还挺酷。可您会聊天不?这下我该怎么接话?
“你那把剑。”大哥对我说。
“您原来是想要我这把剑啊,好说好说,虽然是家父给我的,但大哥您要是想要……”
“你果然是王携的儿子。”他打断了我,目露凶光,杀气狂涌。
哦哟,完了,仇家寻上门来了。不过你们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吗?我在寺庙里躲了十五年,不谙世事,还养成了一身的膘,就为了躲这么一帮人,可人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生命,他们有时候会对自己惧怕的事物产生感情,老实讲,他们现在突然出现我还蛮开心的,觉得自己之前并没有白活。
可一码归一码,活命最要紧,我在爹娘给我的银两里找到了三个锦囊,想必是他们留给我保命用的绝世妙计。
“大哥,请稍等片刻,再取我狗命。”
我不紧不慢地打开了第一个锦囊,纸条上写着:衙门报案。
我报你妈。我若无其事地将纸条揣进兜里,打开了第二个锦囊:击鼓鸣冤。
“不好意思大哥您再等等。”
我神色自若地打开了最后一个锦囊,上面写着,女侠饶命。
我合上纸条,闭目不语,心想爹娘真是料事如神,不过可惜算错了仇家的性别。
那伙盗贼失去了耐心,驱着马向我冲来,可惜我王小明英明一世,却不幸一时。
就在我思考着以什么样的姿势赴死比较体面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一旁响起:“快喊‘女侠饶命’!”
我下意识地大叫“女……女侠饶命!”
霎时,从旁边的丛林中冲出个白色的身影,缩地成寸,在盗贼中翻转起舞,封锁了每个人的穴道,就像曹子建写给甄宓的情书中所写的那样: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体讯飞袅,飘忽若神,我定睛一看,那道倩影竟就是那日我在卿秋桥头见到的那位姑娘!天呐……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瞬间,我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看烟火在天上绽放一样发出傻逼般的笑容,忽然觉得这辈子真他妈值了。
她解决了所有的盗贼,落到我的面前,笑着说“没想到才刚出城就让我出手了。”
我对她呲牙咧嘴地笑。
“你这么弱?出来干嘛?”
“来寻找江湖呀”我说。
“那你找到了吗?”
“之前没找到,现在找到了。”
“哪儿?”
我明明刚刚经历生死都不怎么紧张,现在却浑身颤抖,我寻思一个人一旦真诚地接受了自己的人设,一切就都会变得明朗起来,我为什么要在寺庙里住上十五年,我为什么会在那个桥头看见梦中的姑娘,我为什么突然想去闯荡江湖当大侠,我应该早明白过来的,这身衣服就留给小红的未来男朋友吧,这把剑就留给我爹的弟子吧,这匹马还不错留在身边吧,当个快乐的胖子听起来也不错,我觉得一切一切,都好像是注定好的,往昔的彼时彼刻,都恰如此时此刻——
我把锦囊递到了她手上,对她说:
“就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