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殇(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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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刚才,公社武装部刘部长又发来通知,说这几天红山凹的野猪闹得非常厉害,命令今晚所有的猎户和民兵在红山凹附近集合,对这里的野猪进行一次定点大清剿。

说实话,张老大接到通知后,一点都不愿去。张老大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青山村,祖祖辈辈都是以猎狩为生,这山中的飞禽走兽不知有多少是死在他们家的鸟铳下的冤魂。但像现在这样的清剿运动真是让人心惊胆寒,父亲说过,祖父临终时也说过,山,是野兽的山,不能赶尽杀绝,否则必遭报应。

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野兽也一样,现在这样连母带子都不放过,没有了野兽的山还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山吗?何况,只要稍微有一点怜悯之心的人,都不会做这种赶尽杀绝的事。

湘西一带的猎户一般都会练梅山术,张老大也一样。他家有一个祖传八代的倒头梅山像,在破四旧时,无论工作队怎么做说服工作,他都是一句话,烧了。工作队的人也不傻,当然不会相信,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掘地三尺也没找到,最后只得作罢。临走时还没忘警告他一番,说什么现在是新社会,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都要打倒打臭,再踩上一脚,让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永世不得翻身。警告他不要心存侥幸,要主动和那些封建的东西划清界线,不然就是和全世界无产阶级作对,没什么好下场的。

张老大口头上答应得很好,心中一直冷笑,别看你们这些人嘴上说得好听,也没见你们把家里的老祖宗都从坟地里请出来,当四旧破了。七月半中元节和过大年时,还不是一个个在家里偷偷摸摸地拜祭。这梅山神像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和我的祖宗一样,想破他,没门。

今天接到通知后,张老大一直心神不宁,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他偷偷跑到后山,从一棵参天大树上请下梅山神像,恭恭敬敬地摆在地上,没有香,点了三截小树枝,没纸钱,烧了一些干树叶。然后,张老大中规中矩地对着神像拜了三拜,拿出藏在另一处的竹卦禀起卦来。一连三卦都是大凶大恶,他心里一格登,悬了,觉得今晚可能会出事。不过还好,从卦象上看,应该是指向别人。

他不禁想起了兄弟张冲。他这个兄弟不知是怎么搞的,只要一听到上面有什么清剿运动,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每次都是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打的野物也是最多的,不论大小,都不放过。上次自己有点心神不宁时,他摔伤了手肩,再上次差点挨了同伙的枪子。自己劝过他多次,他就是不听。说哪有什么报应,假如真的有什么报应的话,那他这个屠户就应该去杀人,不是去杀猪。但是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再去了,张老大想。

张老大藏好梅山神像和竹卦后,刚走到家门口,张冲就对他说:“哥,民兵连长都派人来催过两次了,要我们快点去红山凹集合呢。”

“冲子,今晚你不去行么?”张老大对正在背鸟铳和行囊的张冲说。

“为什么?”

“我问过了,今晚大凶。”

“那是迷信,”张冲说,“哥,你是怕我表现好,抢了你全队第一猎手的风头吗?”

“兄弟……”

“行,我不去还不行吧,”张冲这次倒是很乖,争论两句就答应了。张老大对妻子和弟妹小荷叮嘱几句,要她们看着点,别让他到处乱跑。

张老大来到红山凹时,武装部刘部长和民兵连长张元早就到了。刘部长问张老大,张冲怎么没来?张老大说他兄弟突然有点不舒服,今晚就不来了。民兵连长火了,说今天部长都来了,他怎么能不来呢,不行,又准备安排人去叫。张老大急了,急忙劝阻。

刘部长指了指天,阴阳怪气地说:“张老大,是不是又有什么隐瞒?”

“领导说笑了,我哪敢呢!”

“没有最好。”刘部长说完,开始给大家分配任务。当大家都出发后,他冲民兵连长使了个眼色,自己就离开了。张老大和猎户以及民兵们都隐藏到自己的卡位上,把红山凹那片玉米地盯得死死的。

月上三杆,整过山林都是灰蒙蒙的,偶尔几声山鸟的鸣叫,使山林显得更加幽静。忽然,几声凄惨的鸟叫打破了夜的寂寞。张老大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夜莺,没错,是夜莺的声音,张老大凝神静听,夜莺的声音又没有了。在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仔细地观察着野猪的动向时,仿佛又听到了夜莺的叫声,再细听,还是没有,如此几次,张老大心更慌了,他想去找刘部长,说说自己的顾虑,但现在天色太黑,谁都分不清是人还是野猪,稍有不慎,自己被人当做野猪,挨一枪子就不合算了。所以他根本不敢走动,只能祈盼天能早点亮,太阳能早点出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慢慢流逝着,张老大的大脑里越来越难以平静,朦胧中,他好像听到一声枪响,再听,整个山林又恢复了沉寂,仿佛连鸟儿都进入了梦乡。今天是怎么了,张老大突然觉得好像被瞌睡虫叮了一下,想睡,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头好沉好沉。他拼命压人中,捏大腿,没用,睡意越来越浓。

这时,他仿佛看到他兄弟就站在面前,说:“哥,我老婆孩子以后就拜托你了。”

“冲子,你怎么来了,我不是不让你来的吧!”

“哥,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哥,我去了。”张冲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边说边往远处走去,了无声息,影子越来越淡了,仿佛从来就没来过一样。

张老大清醒了,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来过的迹象,应该是做梦了。可是,心却跳得越来越厉害了,今晚怎么了,这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事。

煎熬,煎熬,难耐的煎熬。天,终于亮了。

刘部长用扩音器喊大家集合,大家聚齐后,刘部长悄悄地问民兵连长,你没再去叫他吗?民兵连长摇了摇头。刘部长有点不悦,转过头来问大家:“昨晚是谁放的枪?”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摇了摇头。但枪声是明明确确的,大家也都说听到过。这就怪了,刘部长低声嘀咕一声,一个个看大家的枪,看到张老大时,不悦地说:“张老大,你这是怎么了,明明开过枪,有什么好忍瞒的。是不是没打中,怕丢你第一猎手的脸?”

“刘部长,我真的没开过枪,不信你看……”张老大边说边举起鸟铳,一下子全愣住,枪口一股浓重的火药味不说,而且开完枪后自己连火药都没有再填充,现在就是一杆空枪。不好,他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拔腿就往家跑去。刚到家门,正碰上弟媳小荷去提水,他急忙问:“小荷,我弟呢!”

“哥,你怎么了?张冲不是在天黑后被你们叫走了吗?”

“没有啊。谁来叫的?”

“没看到人,是在对面山上叫的,听不清楚是谁的声音。对了,嫂子也听到了。”小荷说。这时,他老婆也出来了,说:“是啊,冲子走时还亲了一下侄子呢!”

“完了,完了,”张老大发疯似的冲去红山凹,迎面碰到众人兴高采烈地抬着一头大野猪走了过来。刘部长举着一个大拇指对他说:“真不愧是第一猎手,就是厉害,一枪命中心脏。”

“昨晚是谁去叫我弟的,”张老大没有理会刘部长,冲众人吼道。

“没有啊,”民兵连长说。

“真的没有?”

众人都摇了摇头。

“完了。”张老大一屁股坐在地上,“快去找我弟,我弟昨晚不知被谁叫来了?”

“真的?”众人七嘴八舌地问。

“这种事我能撒谎吗?”张老大不管不顾地向他昨晚的卡位奔去。在离他卡位约二十米的地方,发现了有人搏斗过的痕迹。一个猎手还找到了一只草鞋和一支鸟铳,正是张冲的。接下来大家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什么东西。

村民闻讯后,带来猎狗,找了一天一夜,才在在张老大藏梅山神像的树下找到了他,眼睛睁得圆圆的,死死地抱着一只三四百斤的大野猪,一把猎刀正插在野猪的心脏上。奇怪的是,不光是野猪,就是连人在一路上都没有流一滴血和也没有走过的痕迹,好像是被人直接送过来似的。

小荷闻讯赶来后,一把抱住丈夫哭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有个用双手走路的人在梦中警告过我,叫你不要做得太过分,不能对野兽赶尽杀绝,你咋就不听话呢,你走了,叫我们娘俩今后怎么活啊。”

张老大安抚好弟妹,虔诚地向树上看了一眼,和众人把兄弟抬回家,找个地方埋了。

不久,民兵连长变得有点神神道道,有人没人就嘀哩嘀哩地说:“真的,我真的没让人去叫他啊!”

他应该是疯了。


                      (二)

这个民兵连长真不简单,也姓张,叫张元。

自从刘部长调到公社武装部后,多次对山林的野兽进行清剿运动,特别是他要求要把野兽赶尽杀绝,无论大小一律猎杀,引起了原来大队的民兵连长张建平的不满。

张建平祖上也是做猎户的,当兵回来后,被大队任命为民兵连长。作为猎户,他遵随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杀大留小,从不打怀孕和哺乳期的野兽,现在全乱了套,要他做那些断子绝孙的事他做不到,和刘部长争吵几次后,愤怒地辞职了。

刘部长是谁,上级领导,你威胁得了他吗?当场就说:“行啊,你不干?想干的人多了。”

“谁干都行,反正我不干,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我干不了。”张建平说完就走了。

“好,好,你走了就不要回来,”开始,刘部长觉得要撤换一个上级任命的民兵连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还想做下挽留。不过一想,自己有公社杨主任做主,难道这点小事还办不了,根本就不当回事。

刘部长说得不错,中国什么人都缺,就是想当官的人不缺。张建平辞职不干的消息刚传开,就来了好几个毛遂自荐的人。在杨主任的支持下,当天下午,新的民兵连长就走马上任了。刘部长的围剿活动搞得更加如火如荼,有声有色。山上的飞禽走兽真是哀鸿一片,又有多少枉魂在枪口下超度。

可是怪事也是一桩接一桩,先是张连长摔断了大腿,后来换了尹连长仍然摔断了大腿,再一个张连长还是在第一次清剿运动中摔断了大腿。一连三个民兵连长受伤,大队王书记不乐意了,他也是一个老猎户,隐隐感到了一丝的不安——是不是山神爷发怒了。

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自己这是想到哪里去了?王书记狠狠地捶了一下脑袋,这个想法假如让人知道了,自己这个书记还当得下去吗?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不能让刘部长再胡闹下去,自己应该去和刘部长谈谈。

他刚开口,刘部长就打断了他,说:“这事找我没用,要找你就去找公社杨主任,我姐夫,是他安排的。”

“找就找。”王书记参加过抗美援朝,还立过三等功,退伍时政府本来准备安排他去公社当副主任。但他觉得自己大字不识一篓,当不了,坚决不干。最后,政府让他在公社挂了一个党委委员的名,回去当了大队书记。所以,别说杨主任,就是公社刘书记都要给他三分面子。不过,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去公社当副主任就好了。唉,他叹了口气,现在没机会了。

回到大队部,王书记立即给杨主任打电话,把清剿山林的问题向杨主任做了汇报。刚想提意见,杨主任就接过话头,说了很多什么野兽对庄稼的危害性和清剿野兽的重要性的一大堆道理,要他坚决按照刘部长的安排去做。王书记想,这是怎么了,别的大队都不搞,就搞我们大队。他不免有点恼火,责问杨主任道:“既然意义如此重大,为什么只在我们大队搞,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在你们大队搞个试点,行了吧!是不是还要你批准?”杨主任火了,声调提高了八度。

“好,好,好,”王书记连说三个好字。本来他还想找公社一把手说说,后来一想,连续组织这种清剿运动,公社党委肯定是专门开会讨论过的,自己再怎么样也是党委委员,他们开会都不通知自己参加,是有人怕自己不同意,给他们添麻烦。自己就别去找没趣了。行,既然这样,要搞你们就自己带人上山吧。

不过,他最后还是打了一个电话,是给他的老上级——县武装部赵部长打的。

官好当,那指的是太平官。连续几次出问题,这官可就不是那么好当的了。刘部长感到真是奇了怪了,一连三天,都没有人来找他谈心,主动要求当民兵连长的。他去找王书记,王书记直和他打哈哈。

刘部长有点急了,不免有点心慌意乱,不知不觉来到王翠花家门口。

王翠花刚好在门口,见刘部长来了,立即招呼道:“刘部长来了,稀客啊。快进来坐坐。”

“啊,不了。”听到王翠花的软言细语,刘部长一惊,今天怎么了,天都没黑,自己怎么就来了。这个门他是再熟悉不过,但都是张元去清剿野兽后自己才偷偷来的。

不错,民兵连长张元和王翠花是两口子,不过,这时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兵。刚好张元也在家,说道:“刘部长,反正今天不上山,我家里还藏了一瓶过年时分到的酒,一直舍不得喝。要不,今晚我请您喝一杯?”

好一种东西的男人一般都好杯,酒色酒色,酒和色一般都是连在一起的。一听到喝酒,刘部长的心上就似拴了一条绳子,双脚不由自主地走了进来。菜,好说,现在连续清剿,各家各户的野味都腊了不少。很快,王翠花就炒了一份腊野猪肉和一份黄羊肉。

三杯下肚,王翠花问:“刘部长,这几天怎么不上山打猎了?”

“烦啊,一直都找不到新的民兵连长带队!”刘部长避开张元的眼睛,迎着王翠花火辣辣的媚眼说。

“是这样啊,你看我家张元怎样?”

“张元?不行不行,他不是退伍军人。”刘部长看了一眼张元,摇摇头说。

“不是退伍军人怎么了?”王翠花娇嗔地甩了一个媚眼给他。这个充满桃花的媚眼被张元看到了,他本来最反感自己老婆和别的男人玩暧昧,不过听到她向刘部长推荐自己当连长,就没感到多少绿色了,反而觉得很舒服,很温暖,忙说:“刘部长,别看我没当过兵,也是老民兵了,就让我试试,保证一定坚决服从您的命令,完成您交给我的所有任务。”

喜欢当官是一个正常人的表现,看着那些当官的一个个风风光光的,张元心里羡慕得要死。大队干部离他最近的就数民兵连长了,自己的资历和威望不够,其余的连想都不敢想,偏偏自己又没当过兵,有时他真恨自己的爹娘,要不是他们当初阻止自己去当兵,可能自己早就当上干部了。现在见老婆向刘部长举荐自己,忙表态说。

“这个…”刘部长有点犹豫,王翠花拉着他的手,眼睛似重机枪一样扫来扫去,扫得他心猿意马,苦于张元的存在,才没丑态百出。突然,他灵光一闪,假如张元当了民兵连长,以后自己来这里不就光明正大了。刘部长装做有点为难地说:“行,要不明天我找大队说说看看。”

“好,谢谢刘部长。来,我敬您一杯。”张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头一歪,伏在饭桌上,平时三斤酒不醉的他醉了,“我要…醉…醉了,你们…好好谈。”很快就发出了欢快的鼾声,也许,在梦中他已经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民兵连长了。

张元刚一睡,刘部长一把把王翠花拉到大腿上,一谈就谈到了深夜。

谈了些什么谁都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刘部长正式向王书记推荐了张元。

这个浑小子,王书记在心里骂了一声,所有当过兵的他都打过招呼,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个程咬金来,只得说:“张元他没当过兵,不行。”

“没当过兵怎么了,有能力就行。”

“我们大队的事我做主。”

“这件事我做定了,”刘部长怒气冲冲地甩手而去。

官大一级压死人,下午王书记就接到杨主任的电话,在电话中杨主任把王书记劈头盖脑臭骂一通,问他不支持公社党委的工作,是不是不想干了?王书记屈服了,张元走马上任,在刘部长的安排下,连续摘了几次清剿运动,所有人员都平安无事,连茅叶都没割伤过一个。正当大家都松了口气时,张冲出事了,而且是直接送命。


                    (三)

有人被野猪不明不白咬死,上面肯定会查。但奇怪的是,没怎调查公社就得出了意外死亡的结论,不再追究。

张冲是被谁叫出去的?他的鸟铳和鞋子是怎么出现在红山凹的?他又是怎么和野猪一起死在离红山凹两三里远的屋后的?这些都没有调查清楚,也没有做出说明。张老大感到非常奇怪,真是出了鬼了,难道政府的人也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鬼有神吗?现在不是反四旧,说世上没有鬼神吗?

张老大想,就算是有鬼神,老辈人也说过,那都是虚幻的,那声音只能在不经意间听到,认真去听的话,是什么都不听到的。张冲死了,死无对证,不能肯定他是否真的听到过。弟妹小荷的话也当不得真,但自己老婆和侄子也说听到了。俗话说小孩无假戏无真,小孩子是不会说假话的。这件事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张老大决定自己找那天晚上一起去围猎的人查查,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张老大是大队甚至是全公社的第一猎手,是这个地方的大名人,在猎户中的威望非常高。除了刘部长和张连长,他很快就把大家问了个遍,都说没有去叫过张冲,但有人告诉他,民兵连长张元的卡位上有影子走动过,好像还不止一个。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去查岗。

这不符合常识啊,晚上清剿是禁止打手电的,摸黑查岗,很容易被人当做野猪打的。这时张老大想起了集合时刘部长悄悄问过张元,好像说是要他去叫什么人,但被张元否认了,刘部长还很不高兴的。他问大家,很多人都说听到过。说到这,另一个猎户也想起来了,说在布置好各人的哨位后,解散时刘部长向张元使过一次眼色。

难道是张元去叫的?张元和张老大他们是没出五服的坐堂兄弟,张元的老婆经常在村子里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的,让人很不没面子。张老大也和他说过几次,没想到这货却说什么会偷人的女人才是最聪明的女人,气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归位,发誓不再管他家的臭事,兄弟俩也就慢慢疏远了。

张老大找到张元,开门见山地问:“元子,是你去叫的冲子吗?”

“没有啊,哥。”张元毫不犹豫地说。

张老大认真地看着张元,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又问:“刘部长是不是要你晚上一定要把冲子叫上?”

“是啊,但我没有去叫,他还不高兴呢!”

“真的?”

“真的。”

“但是有人看到你的哨位上有黑影晃动过,你真的没去?”

“没……”张元停住了,印象中自己是没离开过,但刚到哨位没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夜莹的叫声,他感到好困,就眯了一会,好像还做了个梦,仿佛是去别的地方喊了什么,自己现在又想不起来。不,这是做梦。作为一个老猎手,自己是不可能就眯了一会,好像还做了个梦,仿佛是去别的地方喊了什么。但自己作为一个老猎手,是不可能也不敢在黑夜中离开哨位的,张元想。

“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有没有去?”

“哥,我真的没有去。”张元说这话时不免有点心虚,他也不明白眯的那一会是做梦还是真的。

“你敢以山神爷和梅山爷的名义发誓吗?”山神是猎户们心中最大的神,每天在山中打猎,是万万不敢冒犯山神爷的。梅山爷一般指的是张五郎,是猎户的开山祖师。破四旧前,猎户上山前,都会在梅山神像前点香烧纸,通过禀卦来占卜吉凶,请求梅山爷指点迷津。现在虽然破四旧了,但在他们心中,山神和梅山爷仍然是他们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神。以山神和梅山爷的名义起誓,是猎户们起的最大的誓,但事到如今,张元只能坚信自己不可能去叫过张冲,说:“行。”

“好,就一句,假如是你去叫的,下次狩猎时,你就挨枪子。”

张元答应了,他还建议找两个人监誓。找好人后,张元跪在地上,按照张老大的话说了一次。


                      (四)

张冲死了,刘部长的清剿运动搞得更是声势浩大。杨主任亲自挂帅,在大队部坐镇。现在更由不得王书记了,野猪咬死人,这还了得,谁还敢对狩猎活动说个不字,也就和阶级敌人差不多了。但张老大除外,在张冲出葬时,他指天发誓说,以后再也不摸鸟铳打猎了,还当场摔断了他和张冲的鸟铳。

山上的飞禽走兽应该是没有什么山界的,但奇怪的是,多次清剿下来,附近的山林再也找不到野兽的痕迹,哪怕在邻近大队的山林里闹得再欢,也不会越过山界。更奇怪的是,也没见杨主任说要去别的大队清剿。

今天是最后一次清剿了,杨主任亲自挂帅上山。没一会,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的寂静,在这万籁人静的山林里显得更加响亮。紧接着又是“啊”的一声惨叫,不好,有人中枪了。

坏了,刘部长急忙用扩音器喊大家拨下鸟铳的引火和关了枪的保险,向出事的地方靠拢。

刘部长是最后一个走到出事地点的,他分开众人走到中间一看,中枪的是民兵连长张元。张元的小腿中了一枪,有人已经用纱布给他包扎好了伤口,但还是有鲜血涓涓渗出。张元见刘部长来了,踉踉跄跄爬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说:“刘部长,我真的没有去叫张冲,真的,我没有。”

“你在胡说什么呢?”刘部长用力甩开他,问道:“刚才是谁放的枪。”众人都没有答应,这好办,一查就知道。可是,他把所有人的枪都查了一篇,都没有开过枪的痕迹。这是出鬼了,刘部长和杨主任对望一眼,后背发凉,不敢再想下去,急忙叫人背上张元,逃下山去。

张元的伤势不重,只是被枪子擦伤了点皮。但他受了惊吓,疯了。见人就说:“我真的没有去叫张冲,真的。”

他老婆王翠花有时也跟在后面,说:“元,我们回家,我真不该叫你去当什么民兵连长。是我错了,我们回家。”

本来,刘部长搞完最后一次清剿运动就要回公社的,没想到出了这件荒唐事。现在只能留下来,找不到开枪的人,他是没法向上级和大家交代的。

杨主任在大队部里和他关门密谈了很久,好像还有个小小的争吵,刘部长的声音刚大了一句,就低了下去。离开时,杨主任的脸色很不好看,刘部长也苦着一张脸,双方不欢而散,谁都没理谁。

张元受了伤,疯了,但奇怪的是他没有像别的民兵连长一样,一受伤就被刘部长摘去官帽换人。张元每天都在村子里东游西荡,有时还像小孩子一样,一个人在偏避处躲猫猫,一见到有人来就追上去,拉着人家说:“我真的没去叫他,真的,你们要相信我。”

开始,大家觉得他疯了,怕他做出什么暴力事情来,对他有所防备,后来看他除了有点傻笑,和反反复复的那两句话外,其他与好人无异,也就不再防备他,有时还调侃他两句:“不是你去叫的,你怎么会挨枪子呢?”

他以山神和梅山爷的名义起誓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张元也不分辩,“嘻嘻嘻嘻”地笑着离开了。假如你叫他一声张连长,他的神态立即严肃起来,用鼻子“嗯”一声,一本正经的,好像又准备对你发号施令似的。但他最喜欢的事还是呆在大队部的院子里晒太阳,累了就倒在椅子上好好地睡一觉。最让人感到有趣的是只要一开会,他的病好像就好了,端端正正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听大家讨论发言。

               

                      (五)

刘部长很烦,一连调查了几天,一点头绪都没有。当时,所有的鸟铳和枪他都看过,都没有开过枪的痕迹,鸟铳的火药都装的满满的,刚开完枪,不可能在短时间进行火药装填的。步枪子弹都是有登记的,谁也没少。难道真的出鬼了?刘部长想。

下午,他带着两个民兵来到张元出事的地方,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检查查了一番,也没找到弹头。他是检查过张元的伤口的,是枪伤无疑,这几天没有人上过山,不可能被人捡去。弹头呢?弹头呢?刘部长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天快要黑了,在晚霞的映射下,山林里充满了神秘的色彩。静,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刘部长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两个民兵,他们脸上看起来都很狰狞,恶狠狠地看着他,一见到他看过来,急忙闪开了。我的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假的,自己和他们近日无仇往日无冤,他们不可能用那么凶狠的眼光看自己的。看来今天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了,刘部长招呼一声,下山了。

晚上,刘部长又想去张元家里“研究工作”,同时也安慰下张元和翠花,他轻轻敲了敲门,说:“翠花,开门。”

“谁啊?”王翠花问。

“是我。”

“你是谁?”

“翠花,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刘部长有点恼火,说,“我是你的刘部长。”

“刘部长啊,贵客啊,”王翠花说,“张元疯了,谈不了工作,你还是请回吧!”

这小蹄子,几天没来,不知她吃错了什么药,连门都不开,真扫兴。不过恼火归恼火,他也不敢乱来,男女这回事,你情我愿,民不举官不究,偷偷摸摸来几下还没什么大问题,也就是个搞破鞋的事。但一用强,性质就变成强奸,那就要看自己的运气了,运气不好的话,自己的官也就当到头了。虽然欲火难耐,刘部长也只得悻悻而归,唉,注定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真是太闲了,刘部长想找个人喝酒。但这几天大队部晚上连个值班的人都没有,想也是白想。望着黑咕隆咚的大队部,刘部长只能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翻着床板。

实在是睡不着,刘部长重新披衣起床,打着手电走出了大队部,向王翠花家走去。远远看到王翠花家的门开了,一个黑影一晃而入。是谁,难道这骚货另外还有相好的?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刘部长想,哪怕是把这田荒了,也不能让别人来施肥。

刘部长走过去,把门擂得山响,喊着开门。没想到门一敲就开,王翠花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刘部长,贵客啊。我家张元都睡着了,工作的事还是明天再说吧。”

“让开,”刘部长一把推开她,闯了进去。房子不大,就土改时分的两间大屋。一间做厨房,根本藏不了人。另一间是卧室,除了一张床也没什么家具,一览无余,根本就不用搜。不过,他还是特意用手电照了一遍床底,是没人。人哪里去了?刘部长又用手电照了照,只有那个疯子傻笑着躺在床上。

“刘部长,找谁啊?”王翠花悄悄来到他背后,幽灵般地拍了一下肩膀。

“没找谁?”刘部长谀笑着回过头,满脸期待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在她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天不早了,你还是请回吧!”王翠花冷冰冰地说。

刘部长回去后,更睡不觉了,满脑子全是那个一晃而过的黑影。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刘部长想。

自此,刘部长每天白天调查枪伤的事,晚上留意着王翠花家。有好几次,在三更半夜他都看到有人进去,但他在偏僻处蹲守到天亮,也没看到有人出来。他甚至偷偷地把前门挂上,堵在后门,一整夜也没见有人出来。

这到底是谁?刘部长困惑了。


                        (六)

这几天,大队王书记也没闲着。他虽然文化不高,但阶级觉悟还是有的,一连串的变故让他隐隐感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要说刘部长反常,那公社杨主任更反常。杨主任走时和刘部长在大队部密谈的内容,他虽然并不是很清楚,但在办公室似乎也听到杨主任说刘部长的什么任务还没有完成。他们说的声音很小,后面还听他们多次提到过什么任务任务的。是什么任务?王书记想。不行,自己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

于是,王书记特意去了一趟县城。县武装部赵部长是他的老战友,老上级,老团长,一起参加过抗美援朝,后来在战斗中受了伤,转业到县里当了武装部长。他在电话中向赵部长汇报过,县政府并没有安排过什么大的清剿任务。电话中不方便细谈,现在他亲自到县城向赵部长当面汇报。赵部长听了王书记的情况汇报,也是云里雾里的,各地都有开荒造田,野兽损坏庄稼的事时有发生,但政府从来都没有下达过什么任务,所有的猎狩活动都是各公社自己组织的。分别时,赵部长说:“你们刘部长是代理的,是县政府办杨主任硬塞到你们公社来的。有时间你多注意下他。”

有时嘛,事情就是那么的巧。回来的路上王书记又碰上熟人了,就是去年年底破四旧工作队的杨队长。杨队长好像和公社杨主任还有点关系,现在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是县长刘强最信任的人。杨主任见到王书记,立即亲切地打招呼,说:“王书记,今天怎么有空来县城了?”

“哦,杨主任啊。很久没来县城了,昨天特意来拜访了一下老战友。”王书记说。

“王书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来县城也不来找我,我还没感谢你去年破四旧运动时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呢!走,还没吃饭吧,我请你。”王书记有心不去,怎奈盛情难却,和杨主任一起去了县招待所。

酒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逢年过节,每个社员也就能分到个二两三两的指标,私人又不允许酿酒,平时就是有钱也基本上买不到酒。不过,供销社有时也供应伏岑酒,不要指标。但那哪是酒啊,除了冲口难入喉外,一点香味都没有,还上头,稍微喝多点就头痛,像王书记这种好点小酒的人,基本上也是不敢买来喝的。县招待所却不同,杨主任买来的昭都大曲刚一开瓶,那香味就直冲王书记的喉咙,喉咙里痒痒的,仿佛能伸出一只手来似的。

能做办公室主任的人都是人精,察言观色都是行家,立即往杯子里倒满酒,举杯,说:“王书记,来,首先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干一个。”

“支持你的工作是我的本分。好,干一个。”一饮而尽,一杯白酒下肚,王书记心里舒服多了。

杨主任只是象征性地用嘴唇碰了一下酒杯,立即又给王书记倒满酒:“好事成双,再来一个。”

王书记又是一饮而尽。

“将进酒,杯莫停,莫教金樽空对月。”王书记已经是三杯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说:“杨主任,你真是平易近人,一个县领导,还请我这个生产大队的小干部喝酒。我们农村人嘴笨,不会说话,就一句,今后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一定保证完成任务。”

“没事,没事,今天我们就是喝酒,喝酒。”杨主任说。

其实当过干部的人都知道,领导越说没事,那肯定是有事,你还不能去追问,只能让他自己假装不经意的露点口风,你去想办法给他办成就行了。就是办错了,出了问题也只能让你背黑锅。

在杨主任随口而出一连串的祝酒令下,一瓶酒被王书记喝了七八两。喝得王书记迷迷糊糊的,杨主任问:“听说你们公社在你们大队搞清剿运动,是真的吗?”

“是真的,”王书记说。接着把整个事情详详细细向杨主任做了汇报,包括张冲的死和张元的疯,并请他做指示。

“清剿后,别大队山场的野兽都不敢跨界进你们的山界?”杨主任饶有兴趣地问。

“是啊!”这些细节他是怎么知道的,王书记想,这酒终于喝出了点味道了。

“怎么会这样呢?”

“杨主任,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王书记仿佛若有所指,又若有所思地说。

“还是别说了,迷信的东西说出来影响不好。”杨主任也若有所指地说,“对了,去年在你大队时,听说张老大家有一个梅山像,他总是说他自己把它烧了,我总是不怎么相信。王书记,这件事你怎么看?”

“这个,”王书记停顿了一下,“只要他不拿出来,就当它烧了吧!”

“对,也是。”酒醉饭饱,快下午三点了,再不走就要赶夜路了,王书记急忙告辞回家,杨主任极力挽留他在招待所住一晚再走,但王书记觉得太麻烦,坚持回家。临走时,杨主任还送给王书记一瓶昭都大曲。


                        (七)

一路上,王书记都在想,自己和杨主任没深交,看他平时的做派,并不是没有官架子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王书记一直在回味着杨主任的每一句话,忽然,他背皮一麻,难道是为了它?

王书记从县城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他这次之所以去县城,最主要还是张老大认为对张冲的死有怀疑。其实,张冲的死不只是张老大怀疑,他自己也一样,所有正常人都会怀疑的。野猪被人一刀刺破心脏,人又被野猪临死时一击毙命,地上连一丝的血迹和搏击的迹象都没有,很难让人相信这是第一现场。不知上面来调查的人是怎么回事,凭什么就相信了呢!

吃过晚饭后,王书记来到张老大家。他把张老大叫到外面,耳语了一阵,一起去了张冲的死亡现场。那天来的人很多,什么草啊,小树什么的,被踩死不少,现场更是一片狼藉,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以至后来上面派人来调查时,一点线索都找不到。王书记和张老大借着手电的微光,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还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发现。不过,王书记也知道,这样找是找不出什么结果来,但愿能找出那条蛇来。

临走时,他指了指旁边的大树,问:“还在上面吗?”

“在,”张老大点点头。

“你啊,它难道真的比你的命都重要吗?”

“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我是有点舍不得。不过,为了给冲子报仇,我豁出去了。”张老大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毫不犹豫地说。

“好。”王书记说完,和张老大一起往回走,还没进村子,就听到刘部长厉声喝问:“是谁?半夜三更的,上山去干什么?”

“刘部长,是我,”王书记回答道。

“是你?王书记,你晚上去山上做什么?”见是大队王书记,刘部长的语气缓和了不少,但还是继续追问道。

“哦,是这样的,今天在县里碰到县政府办的杨主任,”王书记说,接着就把和杨主任喝酒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杨主任对张冲的死很感兴趣,所以我一回来就又去现场看了一遍,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线索。到时杨主任问起,也好有个交代。”

“哦,这样啊,”刘部长漫不经心地问:“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你也知道现场都被破坏了,又过了这么长时间,哪里还找得到什么,”王书记说,“刘部长,要是没事我们就回家了。”

“好,路上小心点,早点休息。”

王书记先送张老大回家,在张老大进屋时,他特意多看了他几眼,直到张老大认真地点过头后,才放心地离开。

刘部长一直远远地监视着他们。杨主任既然把事情托付给了自己和姐夫,怎么还会向王书记提起呢,这不符合情理啊,刘部长想,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慌乱,他习惯性地往张元家走去,没敲门,只是坐在屋檐下,望着天上的明月和满天繁星,陷入了沉思。

王书记回家后,背上全湿透了,还真不是张老大乱说,有人白天夜里都在监视着他们,注视着村里的一举一动,但愿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他不敢再往下想。

张老大的心里更是不能平静,假如真是这样,那兄弟就是自己害死的。他披衣起床,去了张冲的墓地。


                      (八)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一天一天地过着,刘部长不时会从外大队调几个民兵来,和他去山上到处走走,也不知他忙的是啥?这些民兵都是离本大队比较远的,王书记也不熟,他想从那些人口中听点嘴边风,那几个民兵也是一片茫然,只知道跟着刘部长在山中东找西找,至于找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

别看刘部长外表平静,内心却越来越烦躁。虽说他控制着所有上山的人的名单和去向,但他还是发现山上经常有人走动过的痕迹。是谁?他心中充满了疑惑,又不知道也不敢找谁打听。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转眼就到了收获的季节。山里的玉米熟了,各生产队都开始上山收获玉米。这天,张老大带着一批人去红山凹收玉米,又见到了久违的野猪。这头野猪不是一般的大,最少有三百斤以上,它似乎知道这些人都没有带枪,一点也不害怕,总是走在收玉米的人群前面两三丈远,还不时在玉米杆子上咬下一个玉米,示威似的旁若无人地在大家面前嚼着。张老大是当地第一猎手,真是火冒三丈,苦于自己的誓言,只能对这头大野猪干瞪眼。他叫了一个小兄弟,特意回大队部去告诉刘部长,请他安排人来打。

平时一听哪里有野兽毁坏庄稼的事立即兴奋异常的刘部长,今天却有点反常,好像事不关己,完全无动于衷。倒是那个疯了的民兵连长张元听说后,仿佛打了鸡血,精神亢奋地找到刘部长请战。刘部长那会和一个疯子一般见识,理都没理他。

可是,这时的张元完全和一个正常人无异,对刘部长说:“你以前不是说过,山上一只野物都不能有,现在山上发现了野猪,你为什么不安排人去打?”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说不打就不打,你管得着吗?”刘部长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张元继续追问,刘部长也不理他,旁若无人地抽着烟。

“为什么?”张元火了,一把扯掉刘部长嘴上叼着的香烟,睁着一双牛眼盯着他。

“你一个疯子,哪来的那么多的为什么?”刘部长没好气地说。

“什么,我是疯子?”张元甩手就给他两大耳刮子。刘部长也是,谁都知道疯子最反感人家说他是疯子。你这样对疯子说话,想不挨打都难。

刘部长也是当过兵的人,怎能在大众场合受此之辱,立即和张元扭打在一起。正常人和疯子打架,有时还真让人分辩不清谁才是疯子。你一个好人不免顾手顾脚,很多地方都不敢下重手。疯子却不一样,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毫无顾忌。两人刚抱在一起,张元脚一抬,膝盖狠狠地顶在刘部长的胯部——男人的命根子上。那可是男人最温柔的地方,刘部长再英勇善战,也一下就瘫在地上。

张元可不管你那么多,骑在他身上,拳头似雨点般打在他的背上,大有痛打落水狗之势。围观的老人孩子不少,谁也没能力前去劝阻,再加上是疯子打人,上去劝,被打了找谁去申冤去,还不是白白挨顿揍。等到王书记闻讯赶来时,刘部长就似一只癞皮狗,躺在张元的胯下。

好在张元还听王书记的话,王书记一骂,张元立即爬了起来,站在一旁傻乎乎地笑着,好奇地看着这场西洋镜,好像与他完全无关似的。

王书记叫了一个还算健壮的张姓老人,一起把刘部长搀扶到了大队医疗站。

赤脚医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刘部长有了点生气。刘部长刚恢复了一点元气,立即叫嚣道要打电话给公社杨主任,让他派公社公安员来把张元铐走,告他殴打革命干部。

王书记说:“殴打革命干部?他是疯子,你是疯子吗?”

“不管怎么说,他打人就是不对。”刘部长说。

“别出洋相了,一个革命干部被疯子打了,你还意思说?”王书记不悦地说。

“刘部长,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就不说张元是疯子,假如人家说是殴打奸夫呢,你还能怎么说。”赤脚医生也在一旁帮腔,刘部长和翠花的风流事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都心知肚明。

“也是,上面也不可能听你的一面之词,假如来调查时,我们这个大队有近一半是姓张的,到时你说我们会怎么说。难道我们会说革命干部和人家老婆在床上滚床单,也是为了革命工作?”有道是好汉为地方,野鸡为山岗,陪王书记一起送刘部长来医疗站的张老头也不无揶揄地说。

“是啊,这种革命干部还真不多。”赤脚医生说。

“怎么样,你还去告吗?”王书记问。

“算了,算我自己倒了血霉。”刘部长无可奈何地说。

“这就对了嘛。”王书记看着刘部长说,“前几天去县里,县政府办杨主任送给我的那瓶好酒还没喝,晚上我请你喝一杯,算是对你赔罪,怎么样?”

“行吧,”刘部长还能怎么说。自己是革命干部不假,但做的事是人干的吗?既然有了台阶就下吧,算是给自己长个教训。

说是喝酒,王书记和刘部长都各怀心事。王书记的想法可能还说得出口,刘部长的就够呛。

说真的,就像今天他不愿意派人去打野猪一样,不是不想去,他是没接到上面的指令不敢轻举妄动。上次张元的误伤事件,他到现在都还没查出一点头绪来,哪里还敢多事。就为这他被他姐夫几次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正事不干,全部精力都放在女人身上去了。

他和王翠花有一腿没错,但天地良心,他在这件事上还是很上心的。开始用本队的民兵查,对所有那天晚上参加的人都查了一遍,都没有开过枪的嫌疑,他也怀疑是不是忘了有枪没查,但不可能,他是每把枪都查过的。不,是有一把枪没查,张元的。当时事情紧急,只想着救人,再加上杨主任先到了现场,自己就没有在意,忽略了他的枪。他也想过,张元是官迷,而且还有点窝囊废,很让自己瞧不起,说他自己开的枪,还真让人难以相信。后来,自己又去外大队调来民兵,或明或暗地监视着所有的人,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王书记可不管那么多,问道:“刘部长,你是不是安排人在暗中监视我?”

“怎么说的,我怎么会监视你,”其实那天晚上自己堵住了山上回来的王书记,这事还用问,明眼人都明白,刘部长有点理亏,小心翼翼地说。

“你是领导,随便怎么做我管不了,但你安排人监视我,你总要给我一个说法吧。”王书记继续追问。你想想,王书记作为一个公社党委委员,轮职务比不是党委委员的刘部长还要高,没有上级的命令,刘部长是不能随便监视他的。


                      (九)

“这…”刘部长一时语塞。咚咚咚,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王书记,刘部长在?”

“你是谁啊?”王书记不好气地问。

“我…”

“我在。小尹吗?”刘部长问。

“是我。刘部长,快出来,出大事了。”来人说。刘部长急忙放下酒杯筷子,走了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我…”小尹低着头,不敢说话。原来,这次刘部长调来的是兄弟俩,也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猎手,今天听说在红叶凹发现了野猪,早就心里痒痒,就等刘部长一声令下,谁知等到是刘部长挨了疯子一阵好揍。天一黑,小尹兄弟俩偷偷摸摸的赶去红叶凹,可是地形不熟,连野猪毛都没看到一根,他弟还摔了一跤,摔得遍体鳞伤,不能动弹,他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把他弟弄回来,只得跑回来向刘部长报信求援。

“你们啊,真是的。我不是不让你们参与当地的猎狩吗?”刘部长低声抱怨说,“尽给我添乱。”

“谁叫你调我们来,不然……”小尹就是一个愣头青,哪里肯轻易被人指责。

“行了,算我倒霉,走吧,”刘部长说。

“刘部长,黑灯瞎火的,我再叫两个人一起去吧!”王书记不知何时也出来了,建议道。

“不用了,我去就行了,”刘部长急忙推辞道,“明天大家还要做事,就不麻烦你们了。”

其实,刘部长是不希望有人上山,发现他山上的秘密。不过,这个秘密王书记表面不说,作为一个当过多年兵的人,从他神神秘秘的举动中,早就察觉了,只是不说而已。今夜有机会,他怎能轻易放过,说:“你这是说什么话,人命关天的事,不小心怎么行?”

“这…”刘部长还想推辞,转念一想,再推辞的话更让人猜测了,只要自己盯得紧一点,量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于是答应了。这样,王书记叫上两个民兵,一行五人上了红山凹。

他们走后,又有两条黑影离开了村子。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两条黑影一进山后,后面又有一条黑影跟了上去。两条黑影开始也是往红山凹方向走的,走了一半,就闪进了路边的一条小溪,沿着小溪往红山凹走去。后面的黑影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追吧,前面的人一回头或是往回走,自己躲都没地方躲,只能让人发现。不追,更加不行,自己轻易就被人甩掉了,回去也没法交待。想来想去,还是追了上去。

三个人一前一后在小溪中摸黑走了约一刻钟,停了下来。一个黑影对另一个黑影说:“哥,就在这里了。”

“你看清楚了吗?”另一个黑影压低嗓音问。

“肯定是这里。血迹虽然大部分被溪水冲走了,但在这旁边的岩石上还是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不信,你闻闻。”

“应该没错,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有点异味。”另一个黑影闻过后,问,“有没有搏斗的痕迹?”

“有,上次我一个人来时,我用手电筒照过,打斗迹象很明显,我还找到几处黑色的血块。”

“好,那我们去第二个地方。”两人说完就开始往回走,跟来的黑影想走已经来不及了。还好,旁边有一块大石头,后面刚好容一个人藏身。现在是下旬,那点娥眉月刚刚升起,溪边又有很多的杂柴小树遮挡,光线非常的暗,加上又都不敢打手电,应该发现不了自己。黑影猜得没错,那两人走路都小心翼翼的,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很快就离开了。黑影不禁长吁口气,但还是不敢跟过去,害怕被他们发现。不用说,等他出来后,人早就走了,跟丢了。

       

                      (十)

刘部长他们可惨了,虽然打着手电,但晚上走山路并不是那么好玩的,好不容易把小尹的兄弟从山沟里抬出来,已经是月上中天,后半夜了。可能是喝了点酒,有些发困,刘部长的双眼总是跳不个停,左眼跳财,右眼跳喜,双眼同时跳是不是财喜都来,刘部长想,但今天可不像是有什么好事会来。

他X的,那个张元真是个大混蛋,竟敢打老子,让老子在人前大丢面子。疯子有什么了不起,害得老子白挨打了。不找个机会把他也揍一回的话,真是冤的枉的。

“刘部长,小心。”刘部长一分心,差点踩到路外去了,好在小尹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并高声提醒。刘部长只得打起精神,在手电的微光下认真走路。可是,好似碰到了鬼一样,到小溪旁时,差点又摔倒了,吓出他一身冷汗。

王书记烦了,说:“刘部长,你小心点行不行,你再摔坏了,今晚我们还回不回去。”

“好,好,”自从王书记指责他无缘无故监视他后,他对王书记就有点小害怕,害怕王书记把这件向上级反映,自己一个代理武装部长,在没有组织授权的情况下,监视一个党委委员,不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完全违肯了党的组织原则,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路,是你自己走的,你可要小心啊。”王书记一语双关地说,“不要走入歧途。”

“是,是。”刘部长嘴上说得好听,但心中的小九九却在转个不停,思考着今天的一切事情。

天快亮时,他们一行终于把小尹的兄弟送到了大队合作医疗站。赤脚医生早就听到了消息,等在那里。人一到,立即开始清理伤口。还好,都是一些皮外伤,没什么大碍。人没事就好,刘部长不禁松了口气。

吃过早餐,刘部长顾不得休息,立即回了公社,有人早就在他办公室外面等着他,是邻大队的民兵连长赵武。一见面,刘部长来不及客套,立即问:“昨晚有没有什么发现?”

“刘部长,根据您的指示,您们走后,果然又有两个人上了山。”原来,昨晚最后的黑影是他。

“有什么发现吗?”

“他们去了红山凹附近的一条小溪。”

“小溪?”刘部长大惊失色,“他们去了小溪?”

“是的。”

“他们有什么发现吗?”刘部长急着追问道。

“好像是发现了什么,说到什么血迹血腥味,”赵武说,“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别的我就听得不是很清楚。”

“啊,”刘部长惊叫道,“你有没有听出那两人是谁?”

“有一个人的声音好像有点耳熟,但,不可能。”赵武笑着说。

“谁?”

“好像是那个疯子。”

“张元?”

“对,但不可能吧!”

“还有一个呢?”

“另一个还真的听不出来,”赵武说,“不过,他们好像说还要去第二个地方。”

难道张元没有疯?那个人又是谁呢?刘部长又惊又怕,把赵武送走后,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去了杨主任的办公室。

刘部长一进杨主任的办公室,立即关上门。把赵武的所见所闻向杨主任做了汇报,杨主任一拍桌子,训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是早就跟你说过,要你把现场处理好,现在你说,该怎么办?”

“这我有什么办法。出事后,我怕引起怀疑,一个人怎么敢随便上山,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清理现场。”刘部长嚅嚅地说。其实,他说的也是实情。张冲的死,本来就疑点重重,虽然他伪装了现场,但一时半刻的总有疏忽,最让人不能相信的是,一人一野猪相拥而死竞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傻子都不会相信这是第一现场。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早就说过这事不好办,你们又不相信,一定要我去做。”刘部长也有点小个性,不服。

“我问你,现在怎么办?”杨主任火了,追问道。

“还能怎么办?向上级请示吧。”刘部长仗着杨主任是他的姐夫,逼得急了,倒也无所谓。


                    (十一)

到了这时,杨主任也没辙,只能向上级请示。杨主任在电话中简单地向上级做了汇报,上级应该是很不满意,杨主任脸色很难看,对着电话,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看到杨主任放下电话,刘部长急忙问道:“领导怎么说?”

“怎么说?”杨主任没好气地说,“一句话,加油把东西找到一切都好说,到时再想办法把你调开,还可以升半级成为党委委员。否则的话,你自己看着办。”

“还是要我找啊?”刘部长为难地说。

“不把东西找到,领导的任务完不成,你让他怎么向上级交代。”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一次你捅的篓子够大的,上面不为你说话的话,你自己看着办吧。”杨主任看刘部长这个样子,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刘部长是他的小舅子不假,从部队连级转到地方后,当了五六年的武装部干事,表现也算出色,要能力有能力,要干劲有干劲,但硬是提不起来。刚好这次上级交下这个任务,自己以保密的需要向上级提出,把他调了过来,代理武装部长,只要这次表现好,转正应该没问题。现在看他这个样子,自己都想放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吧,我再试试。”刘部长也知道,这个任务自己要是再弄砸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不是试试,是一定要完成。”杨主任再一次叮嘱道。

“是。”

刘部长回到大队部,实在撑不住了,和衣躺在床上睡了一觉。他是很少做梦的,这次白天睡觉却做了一个。梦见自己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受到上级领导的亲切接见,并正式提升他为武装部长。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把他惊醒了。

他打开门,是小尹。小尹是来向他告别的。小尹说:“刘部长,我兄弟这伤不是一两天能痊愈的,我们先回去吧!”

“也好。”刘部长想到留下小尹一个人也没什么用,就让他兄弟俩走了。梦很美好,可是怎样才能完成任务呢。赵武听到的应该不会错,这个张元可能真的没疯,那几天晚上走进他家的,完全可能就是他自己。刘部长想到这里,不禁上身打了一个寒颤,自己安排人监视有没有人上山,但谁会注意一个疯子呢。真是大意失荆州。真笨,自己从来就没怀疑过他,刘部长在心中不禁骂了自己千百回。不过现在也好,自己找到了侦查的方向。

天已经黄昏,他洗了把脸,再次梳理了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点点滴滴,越来越觉得张元的可疑。他决定晚上再去张家,这次不是找王翠花,而是要和张元好好聊聊,试下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是假疯,那一切都可以从这个官迷身上突破。自己甚至还可以许诺,只要他能协助自己完成任务,就向公社推荐他当大队长。

夜暮降临了,刘部长走到张元家门口,刚准备敲门,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哥,怎么山上又有野猪了,你不是说和他说过,山上近段时间不会有野猪的吗?”是张元的声音。

“这我也说不清楚,要不,过会你和我一起去看看,打卦再问问。”

他是谁?刘部长仔细一听,是张老大。心中一阵狂喜,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刘部长急忙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准备跟踪。

八月的蚊子,真是又大又狠,闻着刘部长的气息,围了过来。他打又不敢打,怕惊动了屋里人。不打,一个个的红包真的不好受。不过,为了完成任务,不忍不行啊。

夜过三更,张老大和张元终于出来了,偷偷摸摸往山上走。刘部长可是老侦察兵,跟个人还不是小菜一碟。一前一后,很快就来到张冲的死亡现场。他们又来现场干什么,刘部长想。

这时,他发现张老大爬上了树。

月亮已经上山了,山林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显得更加幽静。偶尔几声夜莺的啼叫,凄凄惨惨,让人毛骨悚然,后背一阵阵的发麻。刘部长当过侦察兵,什么环境没呆过,当然不会怕,但这时也会感到心惊胆寒。他又不敢跟得太近,怕暴露目标,只得在附近找个地方藏起来,连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观察着他们的动向。

他爬到树上去干什么,这三更半夜的,不是说去请梅山神像吗?刘部长想,难道张老大把倒头梅山像藏在了树上。其实,他猜得没错,张老大还真是把梅山像藏到树了。

不一会,张老大就把倒头梅山张五郎像请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拿出珍藏的烧纸和三根线香,烧纸点香,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喃喃低语说着那些神神道道,一卦,不行,又占一卦,还是不行,再占一卦,还是圣卦。圣圣圣,莫在心中打顿顿,张老大在心中默默地说,又占三卦,也都是圣卦。张老大心中“格登”一下,恭恭敬敬做了个揖,爬了起来。

张元问:“哥,怎么样?”

“不怎么样,卦象不明。”

“这可真怪了,你不是说祭祀梅山祖师,祖师能在阴中赶走野兽吗?”张元说,“前两天出现在红山凹的野猪是怎么回事,你没问吗?”

“你啊。鬼神之事,信,皆有,不信,皆无。你也不年轻了,难道这点小道理你还不明白?”

“不是我不明白。我就感到怀疑,前段时间野兽都不敢进我们大队的山界,我一直以为是梅山爷显灵呢!”张元说。

“野兽也是有灵性的,明知去那里会死,谁还会去?”张老大解释说,“停了一段时间没有了枪响,野物忘性大,又自由惯了,有野猪出现在红山凹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不是说,我们上山是来禀卦问神的吗?”张元有点不解地问。“你傻啊。”张老大压低了声调,低声和张元说了一通,张元明白了,哦了一声。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后面说的话刘部长完全听不到。不过,今天晚上的收获很大,他终于见到了倒头梅山像的真容。为了找到这个宝贝,自己使出浑身解数,制造了多少的混乱。本来,自己想,只要在野兽身上下手,他们迟早会请梅山祖师指点迷津的,搞得越乱,自己的机会越大,自己这么一闹,还真有作用。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也不是真正的无神论者,自己不是,有些领导也不是。自己为了制造混乱,强令他们对所有的野物赶尽杀绝,害得自己晚上噩梦连连。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当自己看到那些在哺乳期的野兽被打死,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崽赶都赶不走,含着已经没有乳汁的乳头,凄惨地哀叫,叫得自己的心里一凉一凉的,感到自己在造孽。现在好了,只要把这个梅山像搞到手,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张老大祭祀过后,又把梅山像放回树上,处理好地上烧纸点香痕迹后,和张元一起下了山。

等他们走远后,刘部长来到大树前,想爬上去把梅山神像偷回去。他一个北方人,爬树还真不是强项,面对这三个人才能合围的大树,只能望树兴叹。

真不该把小尹放走,不然,那个山里娃爬树肯定没问题。刘部长想找赵武帮忙,但想到他们是邻近大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出了问题不好见面。还是去把小尹找回来,让他来帮忙。今晚看样子只能这样了。刘部长在树上做好记号,也回去了。

刘部长走后,张老大和张元又走了回来,取走了树上的梅山神像。狐狸终于露出了马脚,张老大总算明白了刘部长此行的目的,看来王书记猜得一点都没错。这段时间,他每天的神经都是绷得紧紧的,今天终于可以放松了。

回去的路上,张元的心里有点不好受,自己为了当这个不是官的芝麻官,不惜让老婆去勾引野男人,到头来却成了为虎作伥的帮凶,不是冲子的死,自己还不会幡然醒悟。也只有自己一疯,才有机会发现他们的秘密。为了一尊神像,害得三个民兵连长摔断了腿,冲子兄弟送了性命。冲子死亡现场是找到了,但是他杀还是失误,现在还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去小溪边呢?现在看来,王书记的想法是正确的,自己打自己的那一枪也不算白挨。为了那个小官,自己做了那么多缺德事,再多挨一枪也不算冤枉。不过,自己装疯后,为什么没被撤掉呢,他还是想不明白。


                      (十二)

他们一起回张元家后,王书记早就等在那里了。见他们回来后,王书记问:“怎么样?”

“王书记,你猜得一点都不错,他跟着我们上了山。”张老大说。

“他没怀疑你们吧!”

“没有。”张元说,“我们假装离开后,他去了树下,想爬树又爬不上,后来在树上做了记号,回去了。”

“王书记,有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我把拿回来呢?”张老大问。

“这个么,到时你就知道了,”王书记说,“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现在刘部长知道你是装疯的,这几天你要小心了。”王书记离开时,提醒张元道,“千万不要单独行动,最好呆在家里。”

“是,”张元满口应承。其实王书记不说他也清楚,自己装疯狠狠揍了刘部长一顿,他拿一疯子没办法,但发现自己没有疯,他不气得七窍冒烟,想方设法报复自己才怪呢。

“小心点,兄弟,”张老大也叮嘱道。

王书记和张老大离开后,王翠花反手给张元就是一记耳光。张元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发髻,怒问道:“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你这个死疯子,”王翠花说,“为了你的官隐,你让老娘去勾引野男人,你还是男人吗?”

“你……”张元自知理亏,无言以对,只是傻傻一笑。不过还好,自己总算当上了民兵连长。

刘部长回去后,连夜回了公社,向杨主任做了汇报。杨主任指示他说,要小心为上,最好不要惊动他们,拿回倒头梅山神像就算完成了任务。刘部长本来想打电话到小尹的大队,通知小尹过来。自己回去看能不能找个机会修理张元一顿。现在看来,既然在电话里说话不方便,只能自己去一趟,当面面授机宜了。

三十多里的山路,累得他够呛。到小尹家时,小尹又去打猎了,只碰到他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他老奶奶见公社干部上门拜访,真是受宠若惊。搬凳子倒茶,热情得不得了。刘部长说:“大娘,前几天,小尹他兄弟在执行任务时受了伤,我代表公社来慰问慰问。他人呢?”

“和他哥一起打猎去了,”大娘说。

“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呢?”刘部长关切地说。

“山里人命贱,他一听有猎打,早就心痒痒了,吵着跟了去。”

“大娘,这样吧,明天我再带他去公社医院检查一下,您看怎么样?”刘部长一听小尹他兄弟能够打猎了,非常高兴。只找小尹一个他还有点放心不下,兄弟俩一起去,绝对万无一失。老大娘见刘部长如此关心自己的孙子,同意了。天下人都喜欢当官,老大娘也不例外,自己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既然领导看重自己的孙子,到时提拔提拔,让孙子能当个生产队长,也是自己的福气,对刘部长的要求自然是满口答应。

天黑了很久,小尹他们才垂关丧气回来,忙了一天,连野兽毛都没见到一根。一见到刘部长,小尹立即大喜过望,兴奋地说:“刘部长,您来了?”

“是啊,我来看看你们。”刘部长把刚才对老大娘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小尹更加高兴,领导能亲自上门慰问,还要带自己兄弟去医院检查身体康复情况,足见领导对自己兄弟俩的重视。刘部长问:“小尹,明天你也陪你兄弟一起去,怎么样?”

“好,没问题,”小尹说,“我现在就去向队长请假。”

“不用,我给你报公差。”刘部长说。

第二天,他们一起来到医院检查,小尹他兄弟恢复得很好,山里人的身体素质就是好,就这几天工夫,遍体鳞伤的身体差不多就完全痊愈了。检查完后,刘部长把小尹拉到一边,说:“上次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愿意继续去完成吗?”

“只要您吩咐,我保证完成任务。”小尹为了给刘部长一个好印象,立即满口答应。

“好,现在我们去公社养好精神,晚上再出发。”刘部长说完把小尹兄弟俩带回办公室。杨主任见小尹他们来了,亲自过来叮嘱,要求他们遵守纪律,今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外人说,如果让人知道了,别怪自己不讲情面。杨主任可是公社的二把手,除了公社党委书记,全公社就数他的官最大,比刘部长还大。小尹哪里还敢说什么,像母鸡吃米一样直点头。

“不过,只要任务完成得好,我一定给你们一个好前程。”杨主任打一棍子,又给了一颗小蜜枣,打着官腔说。

“是,是,我明白。谢谢领导关心。”别看小尹年纪不大,但对社会上条条道道知道得不少。领导把秘密的任务交给你,就是把你当自己人,以后对你的关照当然不会少。

晚上,刘部长一行偷偷去了野猪杀人现场。刘部长找到那棵做了记号的大树,低声对小尹说:“你能爬上这棵树吗?”

“没问题。”

“树上有个蓝色包袱,你把它取下来。”刘部长说。

“是敌人藏的电台吗?”小尹有点小兴奋,领导经常说要提防敌特的破坏,假如自己亲手缴捕到敌人的电台,那可是不小的功劳,后辈子可有得吹的。

“不该问的别问,”刘部长训斥道。

小尹知道这是纪律,没有再问,三下五去二地爬上了树。可是在树上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那个蓝色包袱。他低声对刘部长说:“找不到啊。”

“你再找找,肯定有的。”小尹再找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小尹他兄弟也上了树,兄弟俩一起找,还是没找到。

怎么回事,不可能啊。刘部长想,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张老大把包袱放回了树上的,怎么会没有呢。刘部长又仔细观察了附近的几棵大树,都没有记号,没错,是这棵大树,怎么回事呢。他想自己上树去找,但实在是上不去。真是见鬼了,怎么会没有呢?刘部长的后背一阵发麻,难道自己的行动被他们发现了。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山的寂静:“刘部长,你是在找这个吗?”


                    大结局

刘部长一惊,怒喝道:“是谁?”

“是我,”县武装部赵部长带着一个参谋,还有大队王书记张老大张元等人站了出来。

“赵部长,您怎么来了?”赵部长可是他的顶头上司,这件事情现在办砸了,看样子自己的部长也是当到头了。

“你连换四个民兵连长,在这里搞出这么大的动情,我是不是应该来看看。”赵部长严厉地说,又对树上的小尹兄弟俩说:“下来吧,没你们的事了,你们走吧。”小尹兄弟俩乖乖下来后,赵部长命令他们立即离开,并叮嘱他们,今晚的事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对外人说。

他们走后,赵部长一行也回了大队部。赵部长把王书记和刘部长单独叫到一间小房间,说:“小刘,现在没有外人,你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应该向我做个汇报。”刘部长明白,自己在这里弄出的动静够大的了,并没有向上级打过报告,现在赵部长是兴师问罪来了。虽然说这也是上级安排的任务,但连自己都说不清,上级怎么会让自己不择手段去搞一尊梅山神像,而且是在这破四旧的时候。刘部长知道这里面牵连的方方面面肯定不少,自己不能乱说,否则别说部长,就连自己的干事职位都难保住。更何况自己就是想说,也不知从何说起。但是如果解释不清,以外的还好说,但张冲的死可是能让自己致命的。

“刘部长,怎么样?”赵部长见状,追问道。

“我要和我姐夫通电话。”刘部长说。

“你姐夫?”

“就是我们公社杨主任,”刘部长来的时间不长,赵部长并不清楚刘部长和杨主任的关系,王书记解释道。

“行,你现在就去和他通电话。”赵部长答应了,事情终于按照自己的设想发展了。

三更半夜的打电话,总机都睡觉了,打了好长时间才打通。“姐夫,出事了。刚才在山上被赵部长碰到了。”杨主任刚“喂”了一声,刘部长就急忙说。

“赵部长?哪个赵部长。”三更半夜的被电话吵醒,杨主任睡眼朦胧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县武装部的赵部长。”

“他怎么来了?这样吧,你让他等等,我立即过来。”杨主任明白有些话在电话里不方便说,只好自己过去。接着,他又打电话向县政府办杨主任做了汇报,政府办杨主任一听,心中“格登”一下。赵部长和刘县长不和,在县领导中谁都知道,但谁也不愿意去点破,现在让赵部长抓住了把柄,事情有点难办了。

于是,他对公社杨主任说:“叔,你先拖着,天亮后,我向县长汇报,到时再做打算。”公社杨主任是他的堂叔,也是他革命的引路人。原以为把这件事办妥了,大家都攀上了大树,以后会有个好前程。现在看来是害了他们郎舅俩了,自己只有尽力去斡旋,尽量让他们少受点伤害。

“好,”杨主任答应一声,立即动身去会赵部长。

其实,下面有这么的动静,赵部长不可能不知道。他可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一击就中,才是最好的方法。王书记的到访,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当他听王书记说安排张元装疯已经开始调查,立即想好了所有的后手。现在杨主任的到来,他心中一阵狂喜。杨主任为了拖时间不说话,正中他下怀,他也不催,肯定后面还有人,假如这件事只牵连到他,也就没有什么搞头。想当初自己转业时,开始组织上找他谈话,说是让他干县委副书记兼县长的,后来行署会议讨论时,有主要领导不同意,县长没当成,只当了这个小小的武装部长。他以前的上司,现在的地委主要领导告诉他,他们的县长是行署的另一个主要领导推荐的,理由是他是搞经济出身,比较胜任政府的经济工作。赵部长对上级不敢怎样,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刘县长身上。从各种情况分析,这件事绝对和刘县长有关。而且,他利用到地委开会的机会,打听到行署那个主要领导是猎户出身,现在对打猎还是非常痴迷的。

他明白他的机会来了。

上班后,杨主任把情况向县长做了汇报。县长听说赵部长也插手这件事时,大惊失色。真怪自己嘴欠,把杨主任说的倒头梅山神像的事,当成传闻逸事向行署专员做了汇报。专员听说后饶有兴致地说,真有那么神奇吗?弄过来我瞧瞧。想到专员对自己有恩,当时自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现在好了,出大事了,该怎么办呢?

“县长,你放心,所有的责任都是我的,我保证不会牵连到谁?”杨主任见县长有点为难,急忙表态说。当然,他也知道,只要县长不倒,自己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好,”县长说,“这件事过后,我推荐你上中央党校。”

中午时,县政府办杨主任在区长的陪同下,来到了大队部。刘部长见杨主任来了,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杨主任一来后,立即对大家做起检讨来,他说,这件事只怪自己工作太积极,因张老大家中藏有祖传的梅山像,是四旧,封建迷信的东西,必须破除。不破除它,作为破四旧工作队队长,就是对工作的不负责。所以,特意调刘部长这个老侦察兵来继续追查。这是我工作的失误,我必须负责,已经向县长做了检讨,并辞去了政府办主任的职务。同时,对刘部长在此造成的混乱深表遗憾,向大家道歉。但是,刘部长不应该对革命同志使用药物,使人产生幻觉,造成了张冲的死亡,这是他应该负的责任,我也已经通过县长向组织上提出建议,把刘部长退回原单位去。最后,杨主任问:“我想问大家一句,张冲的死是事故还是他杀?”

“应该是事故吧!可是他为什么要去小溪边呢?”张老大后来又去仔细观察过张冲死亡的第一现场,加上野猪是一刀致命,符合张冲作为屠户的职业特点。临死的野猪猛过虎,一嘴巴扒死个人也不是怪事。但他百思不解的是,张元为什会去小溪边呢?

“这是小节,”杨主任说,“我刚才的处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杨主任,事情就这样?”赵部长见杨主任处理得滴水不漏,没有牵连到自己想牵连的人,有点不甘心地问。

“赵部长,你也是领导,你认为还有什么情况吗?”杨主任作为县长面前的红人,还是有点能力的,以攻为守地问。赵部长也知道,自己的目的基本达到,再深究下去,鹿死谁手还真说不清。最后,赵部长当场拿出那尊梅山神像在天井中烧毁了。

不过,张老大总觉得有点不对,这个梅山像和自己那个是很像,但太新了。他想,真相是大白了,好像谁都没事,就自己有点怨,兄弟死了,还少了一尊祖传的梅山神像。

赵部长回城后,晚上连家都没回,直接去了地委行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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