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前堂乱糟糟地站了好些人,多是久等来看病的,有的孩子已在妈妈怀里哭闹不止了,那个锦衣白面,阴阳怪气的宦官虽不着宫装,但在一群粗布百姓里还是显得格外扎眼。
月牙儿没朝他瞟一眼,径直坐到了她问诊的桌子后,和颜悦色地和大家道歉,便开始一如既往的,依次问诊起来。
“龙心哥哥,那些药可都整理好了?我这里就要用了。”她一边开着第一张药方子,一边问夜龙心,抬头时刚好撞在他的眸子里,脸又绯红起来。
“放心吧,都帮你备好了,你开药就是。”他挡在宦官和月牙儿之间,转眼温柔只对她有。
“你们太不识抬举了吧?还不快把昨夜收的药都给我拿出来,银子又不会少你们的。”被忽视的人感觉很不好。
“我们不是药铺,不卖药,你要看病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月牙儿冷冷地说着。
“我的病人可不是你耽误得起的。”
“这里的都是病人,没有一个耽误得起的。”月牙儿只想赶紧打发这个人走,以免自己满心的胡思乱想。
“你好大的胆子。”小太监正要发作,眼前山一样的夜龙心让他把一口气生生咽了回去,“你们等着。”他气恼地跺脚离去。
月牙儿继续帮下一个病人看病,来的是个年轻的母亲,抱着怀里一岁多的娃娃,娃娃哭闹不休,脸烧得有些烫,哭急了还止不住地咳嗽。她急忙从母亲手里接过胖娃娃,一边逗着一边哄着,一边帮娃娃看病,并没有看见那跳脚离开的小太监,其实就在街角的马车边,几个侍卫也从人群中聚了过去。
夜龙心是看得一清二楚,手里被黑布严严实实包扎着的玄虚剑越握越紧。
他看见华盖马车的帘子掀开,小太监趴跪在地,车上下来一个白衣男子,身材高挑,气度不凡,四月温暖的天气里,斗篷的帽子还戴着,一张脸隐在暗处不可见,但也知道他是谁。
“小娃娃纯阳之体,这季节又是地面阳气上升的时候,切记不要捂坏了孩子。”月牙儿脱下了娃娃的一件外衣,解开了扣得紧紧的脖颈间,娃娃已经安静了许多,“他这是风热咳嗽发烧,和风寒不一样,我开些清热解毒的药,不出几日就会好的,你放心吧。”她把孩子还给了母亲,细心写着药方子,全然不知有个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小孩子娇嫩得很,但凡咳嗽要及时来看,久咳伤了肺就会留下病根。”她还不放心地叮嘱着。
“敢问大夫,那伤了心可有药医?”声音很轻,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月牙儿的世界被这一句冷冷清清的话瞬间击碎,身边的事物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她努力好几年铸的牢笼,困住的洪水猛兽肆虐而出。
她悬着笔,咬破了嘴唇,眼泪蓄在眼底,试图抚平自己的心境,可是不行,眼看着握笔的手开始颤抖,嘴里已经尝到一丝血腥的味道,每呼吸一口,胸膛里刺痛难耐,摇摇欲坠的泪水吧哒吧哒掉在眼前的药方子上,崩溃的时刻总有那个身影保护在她面前。
“我们这里怕是看不了阁下的病。”夜龙心心念转动间已是用玄虚剑要了周允桀的命了,但为了月牙儿,他忍住了。
“医馆开着,哪有拒绝人看病的?”周允桀轻咳了几声,还是悠悠然然无关痛痒地说话。
“如果真的有病要看,就留下吧。”月牙儿抢在夜龙心说话前,把周允桀留了下来,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最挂记的是他的寒毒怎么样了?
医馆里一片沉寂后,周允桀走到了排队就诊的队伍最后,他的随行侍从和宦官也远远地被他支到了街角马车边等候着。
他一路等到日上三竿,眼里一直是月牙儿的身影,不放不休。
那么些年来,他认定她不是远嫁辽颖便是死了。
直到几日前春寒侵袭京城,他含毒复发才来最南边,最暖的云洲休养生息,路上又感染了伤寒咳嗽,到了云洲被告知主治的那款药物被浔南镇皎皎楼收购殆尽,才一路追到此地。
听闻皎皎楼的时候,他想到了那个新月皎皎之夜认识的月牙儿,那个把他的心折磨得粉碎的月牙儿。
送走了所有病患,已是午饭时候,王婆婆也好,不凡也罢,都不敢来支声。
月牙儿依旧坐在问诊台,夜龙心脸色凝重地守护在她身边,那个来历叵测的白衣人终于坐到了问诊台的对面,他的手腕摆上了台子,等着月牙儿把脉问诊。
“公子是受了风寒?”月牙儿尽量当他是普通一个病患,不抬头,也不去看他披风帽檐下的样子。
“风寒风热的我哪里懂?还等大夫诊断。”不缓不急,他也客套陌生地讲话。
月牙儿手指搭上他的脉息,静静的,心碎瞬间了。
寒毒这些年来已倾入了他大部分的脏器,最严重的是他已到达他的脑中,他可能随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智,生不如死。风寒咳嗽只是一个浅显的表面症状,任何寒气入侵的病灶都会在他身上发作,哪怕是酷暑炎热时节。
月牙儿收回了手,无法再接受他脉息中的病痛,她抬了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难不成我已是无药可医之身?”他轻描淡写的口吻,像是在惩戒着她。
他这样的病程发展,哪里是等得到她找出解寒毒的解药?
解药,自己为何还一直还在为他找解药?他歼灭水云寨时,有没有在乎过自己?他恨她当日失约没有去见他,就要毁了她的家吗?那些恨淹没过心痛,澎湃于胸中,月牙儿喉间翻着腥甜的血味,脸色苍白,突然一个转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月牙儿!”夜龙心扶着她的肩,忧心忡忡看着她,“怎么了?先进去休息吧?”他要将她横抱入怀带走,被她按住了手。
“我没事。”她感觉到桌上,一只微凉的手握稍稍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随即又立刻放开,她看向他,还是看不清他的脸,“最后一诊,我一会就看完了。”
“这病到底怎么回事,我想公子本人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小女子医术不精,暂无药可医。还请回吧。”月牙儿掏出手帕擦拭着嘴角的血迹,暗暗叹了口气。
周允桀低头轻咳了一阵子才开口,“将死之人,有劳姑娘了。”他起身作揖就走,没几步却又停下,“姑娘可知我的大限为何时?”
长则三年五载,短则……随时随地,月牙儿说不出口亲自判他的死刑。
“小女子何德何能判得了生死,何况公子非等闲之人,定会寻得高人名医治愈此疾。”她多希望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治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