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

                           

一九八五年秋天,米秀出生了,没有接生婆,生在家里,李叔给米秀的娘剪的脐带,用一把酒精消过毒的剪刀。李叔说,地里的麦子吐穗了,古时候麦子吐穗曰为“秀”,就叫米秀吧。李叔虽是个农民,但蛮有文化。

李叔就是米秀父亲的名字,村里人都这么叫他。大名是什么,很少有人知道。在农村,有时候小名比大名更实用。

李叔当年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米秀娘的时候,家里只有一口被钉子寨住的瓮、一床没有被罩的被子、一张八仙桌。米秀娘看到李叔家里的惨淡光景时,一语未发,惊愕的眼神里只透露出一句话: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穷的人家。米秀娘起初并不是情愿要嫁给李叔的,因为米秀娘家里虽算不上富裕人家,但吃穿不愁,称得上小康水平。就在米秀娘要求媒人退亲之前的一次见面,让米秀娘改变了主意。

八月十五那天,李叔挨家挨户终于借了一辆大梁自行车,骑了二十分钟到达米秀娘的村庄,他站在米秀娘家门口张望,路人见了也不奇怪,因为李叔每逢来接米秀娘从来都不进门,都是站门口等,事实上两个年轻人也并未约好确切的时间,小伙子就干等,运气好就少等一会,运气不好也有等一两个钟头的时候。米秀娘呢,就是稀罕他那股子实诚劲儿。李叔说了,“俺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实诚。”米秀娘这辈子只听到过这一次李叔对她讲“喜欢”二字。

李叔接上米秀娘之后就紧忙往回赶,八月十五,李叔的老娘还在家等着未来的儿媳妇吃饭,李叔别别扭扭,好不害羞,握紧了车把,冲米秀娘道:“上来吧,跟俺回家吃饭。”

米秀娘看着眼前寒酸的小伙子,心里暗暗想,无论如何要让媒人赶紧退了这门亲事。

年轻的女孩子,到底是虚荣心占了上风。虽然彼时还未流行拜金一词,但那时候的女孩子就已经有了一个意识:白马王子才可以养的起公主,而每一个少女都有一个公主梦。

李叔认认真真骑着自行车,后座的米秀娘也一语不发。她将两条修长的腿放在自行车的左边,荡来荡去,似路边田地里的玉米秧,悠闲,又婀娜多姿。米秀娘见李叔像一个闷葫芦般话少,心中积攒的不满一时间倾泻而出,她忘了自己还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跺脚,整个脚踝全被齿轮吞没了,且咀嚼了一番。米秀娘哎吆哎吆的叫起来,李叔赶忙停下自行车,见状,二话不说,把米秀娘抱下车,顺势扯了一撮路边不知名的野草放嘴里嚼了嚼,“哎,你干嘛,这是啥脏东西!”米秀娘见李叔要把他嘴里刚刚咀嚼的野草往她脚踝上放,瞬间尖叫起来。李叔由不得她的反抗,还是将野草敷在了她破了皮且流血的伤口处。米秀娘疼的龇牙咧嘴,也顾不上再去阻止李叔,待李叔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块布给她包扎完毕之后,米秀娘才反应过来,愣头愣脑的冲他道:“你为啥对俺这么好。”

“你这不是傻吗,你是俺对象,俺不对你好,俺对谁好。”李叔傻傻的笑,米秀娘也笑,全然忘了刚才脚踝的痛。

米秀娘自那之后再也没想过要媒人提退亲的事。半年之后结了婚,再后来就有了米秀,米秀娘成为了真正的米秀娘,也真正体会到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生活。

结婚后的日子,依旧是穷。米秀一周岁生日时,李叔匆匆从砖窑上赶回来,带着米秀,和米秀娘一起拍下了他们三人的第一张合影。背景布是红色的天安门,李叔背着手,两脚稍稍叉开,身子微微向左倾,白色的球鞋,米秀娘把它刷的泛白。李叔还未来得及整理的头发,深蓝色布褂,站在抱着孩子的米秀娘身边,一切都刚好符合“幸福”的定义。那天李叔一家三口拍下了时下最流行的天安门全家福。

照片被钉在木制的相框里,就放在床头柜上,一放就是三十年。

米秀生下的第二年,李叔跟着村里的人去了南方,临走,米秀娘炒好了咸菜,一瓶一瓶的装在行李的最底层。天还不亮,米秀娘就听到屋里窸窸窣窣,她赶紧摸索着穿衣,李叔忙对着床的位置道:“孩子小,不用起来送了,一帮老爷们没啥可送的。”李叔那年走了一整年,中途没有回来。过了春节,李叔对米秀娘说,兖州的探井缺人,挣钱多。于是在米秀生下的第三年,李叔又去了离家三千多公里的兖州。这次米秀娘更卖力的炒咸菜,“上次不知道你一年不能回来,这次多准备点,外面的饭菜没有油水……”李叔背对着米秀娘,心里不是滋味。他能做的就是欣然接受米秀娘为他备下的那一罐罐咸菜,咸菜里藏着米秀娘对他的疼爱,藏着对一个家庭的希望。李叔的咸菜和别人的咸菜不一样,别人的咸菜顶多是用油炒,细心的婆娘还会把白菜剁碎掺进咸菜里,而李叔的玻璃罐里是掺进肉丁、白菜叶的咸菜,李叔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表达的艳羡之情,但每当听到“你老婆真疼你”时,他还是会忍不住想家里的米秀娘。李叔年轻,对孩子的感情还是很朦胧,但他对米秀娘的感情却一日比一日更清晰,更加笃定。

李叔出现在村东头的磨坊门口时,是又退出来再进去的。他看着趴在石头上睡着的米秀,手脚麻利装着面粉的米秀娘,李叔卸下身上的帆布包,眼眶发热。

“米秀!”李叔站在磨坊门口,声音有点涩。

李叔当然不是真的叫米秀,那个年代的人是羞于称呼夫妻对方名字的,通常以孩子的名字代替丈夫和妻子的名字。

米秀娘的名字也好听,名曰为:桃子。但李叔一辈子也没叫过她的名字,李叔说了,直呼其名是不尊重别人。

米秀娘猛地回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回来了?还走吗?怎么瘦了呢?他们都回来了吗?”米秀娘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接着又道:“走,我们回家”。

李叔抱起在石头上睡熟了的米秀,迎着秋天的月色,回了一年之前离开的家。

“咸菜吃完了,我就回来了。”李叔的下巴抵在米秀娘的额头,喃喃细语。

“以后我们再也不吃咸菜了。”过了很久,米秀娘在李叔的怀里翻了个身,像是说了句梦话。

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半空,李叔望着月亮出了神,那是1988年的月亮,李叔至今都忘不了那晚昏黄的月光,他只觉的温馨,是和着家里的氤氲,让人生出的归属感。

李叔去兖州的那一年里彻底戒掉了烟,并不是因为抽烟有害身体健康,而是日子里太穷了,他抽掉的是他们的家具,是他们的棉被,甚至是米秀娘一日复一日的劳作。对一个人的爱是藏着些许崇拜的,李叔虽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丝毫不影响米秀娘对他的欣赏,比如,关于戒烟这件事,她就认定,说戒就戒掉的李叔,在她心里是个英雄。

33岁的米秀娘,在计划生育的浪潮下开始盘算着要二胎,李叔喜欢儿子,心心念念的盼着米秀娘怀上。李叔的重男轻女思想并不是他的过错,是两千多年的封建思想阉割的产物,但奈何不遂李叔的愿,米秀娘在摘环之后肚子一直没动静,大大小小的医院跑了个遍,还是没能如愿怀上孩子。是在李叔从温城跑“十八”回来之后,夫妻俩才彻底死了心,因为那次去温城差点丢了半条命。

因为给米秀娘看病,花光了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李叔的手艺倒是挺多的,会电工,村里婚丧嫁娶时当个临时厨子,初中的水平却也有大学的知识储备,但就是挣不来钱,于是,李叔盘算着做点小生意,听说去温城贩卖自行车零件能赚不少一笔,李叔骑了三天的自行车跑了一个来回,带回来五十块钱,米秀娘和李叔都笑的合不拢嘴。李叔嘿嘿的笑着,说等空闲了再带她去抓几副中药吃。但在跑第二趟的时候就出事了,李叔是半路遇到那个被人抢劫一空的年轻人的,也就是后来李叔的邻居――栗子叔。李叔为了早点回家,走了近路,远远看到一群人拿着棍子围着个人往死里打,李叔绕到玉米地后面,大喊一声“干什么!”一群人开始慌忙的跑,李叔把被打的年轻人抱上自行车后座,就这样把他从温城带回来了。栗子叔醒来后脑子已经不是很清醒,问及他的家室,他也不记得,李叔和米秀娘商量后,就帮着他在自家的旁边安了家,做了一辈子的邻居。米秀娘自栗子叔的事之后,就坚决不让李叔往温城跑了。

“孩子比不上你重要。”米秀娘说什么也不准李叔再出去。

米秀娘生二胎的事就这样耽搁下来,慢慢的年岁多了,李叔也渐渐把儿子梦给放下了。却也开始关注起身边的米秀来。

米秀生的高大,尤其是腿格外修长,是个搞田径的好苗子。米秀考高中的那一年,回家问爹娘,说学校里准备将他们分流,支支吾吾的问李叔和米秀娘的意见。李叔不明白分流是什么意思,米秀就说分流就是上技校,不分流就是可以继续靠着文化课考高中。没等李叔开口,米秀小心翼翼的说:“老师说,我有特长,可以靠着特长考上重点高中,以后考大学也有很大希望。”

李叔不言语,一直等到吃完饭,他才告诉米秀娘:“告诉米秀,她想上,我们就供她。”

米秀娘也不言语,米秀在门外听到李叔的话,转身跑到房间,蒙上被子哭了。米秀为这么多年来突如其来的父爱感到不适应,大概父爱来的太晚,让米秀受宠若惊,人在无法充分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时,眼泪就排上了用场,它包含了人类太多复杂却又不能言说的体验。

米秀似乎就是为体育而生,从学校比到市里,再到省级比赛,短跑一百、二百米,次次第一。李叔知道特长生花钱多,他要供米秀请顶级的教练,给米秀增加营养,给米秀买名牌跑鞋,据栗子叔说,那些城里的体育生一双鞋都上千块,李叔知道失忆前的栗子叔肯定是个读书人,因为他每每谈起书本上的事情都滔滔不绝,眼睛里放光,做派也像,一双手生的又细又长,只是他命运不济,以至于现在也忘了自己是谁。所以李叔就拼命的挣钱,他也想让米秀穿上舒服的跑鞋去比赛。

李叔在2004年开始和人合伙贩卖西瓜,西瓜那年丰产,许多农民的西瓜都烂在地里没人要。李叔躲在打谷场上看麦子,一夜未眠,为他的米秀,为他的米秀娘。

栗子叔的生活不好不坏,后来娶了一个老婆,没有要孩子,很快迎来了农闲季节,栗子叔和李叔便一同进了工厂,一个月三千块,对于李叔来说,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有了稳定的工资,家里的农活有米秀娘,他至少能保证米秀能安心考上大学。

李叔和栗子叔出了事故那一天,米秀还在操场上训练,那一年米秀高二。米秀趴在病房的窗户上向里望着,她不敢进去,她心里亏欠着父亲。

米秀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问起过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栗子叔为什么会成了植物人,为什么父亲会切掉左手的大拇指。她都没有刻意问过,在她心里的那一份亏欠和愧疚是一道无法磨平的疤。米秀永远不会忘了她推开病房看到父亲的那一刻,蜡黄的脸色,瘦的皮包骨头的身躯,看到米秀背着双肩包,穿着宽大校服楞在那儿,李叔咧开嘴笑了:“米秀,我都想你了。”这些年迟来的父爱把米秀宠坏了,米秀既感到不适应,又感到亏欠着父亲,父亲为了自己的体育梦,用尽了全力来成全她。假如李叔对她的爱不是从半路来的,她会不会就不这样心生亏欠?米秀心里没有答案,只是越发的感到愧疚,她一定要考上大学,米秀在心里暗暗发了誓。

李叔出院之后,身体恢复了半年,能简单的做一些家务,他会偶尔吩咐米秀去给隔壁的栗子叔送一些食物,米秀毕竟是小孩子,有一次动作慢了点,李叔冲她发了火:“没有你栗子叔,我早就死了!”

米秀怔住了,也是从那时候,她才从母亲那里得知,一年前是因为父亲的机器出了问题,眼看着父亲要被机器卷进整个身体,在高处巡逻的栗子叔一下从上面跳下来把电闸踩上,父亲才得以脱身,只是被机器切掉了一个大拇指,而栗子叔从高处摔下来,正巧摔到了脊椎,摔断了整个身体的神经,成了植物人。

“你栗子叔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爸多年前救了他一命,他这是报恩来了。”米秀娘像是安慰自己道。

米秀时常在梦里梦见栗子叔,梦见他能站起来了,还时常梦见他给自己讲当今的时政、讲新闻。米秀也开始觉的亏欠栗子叔,她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米秀高三毕业后,如愿考上了温城一所体育类院校,李叔坚持要去送她。米秀娘、李叔,还有米秀坐了一天的客车,终于到了有山有海的温城。米秀在秋日的阳光下,发觉父亲两鬓多了些许白发,她像小女孩一样冲着李叔要糖葫芦吃,李叔买回来两个,一边给米秀娘,一边塞给米秀:“这次可不会再化掉了。”

原来,米秀小时候,李叔来温城贩卖自行车零件前,问米秀想要什么,米秀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说:“我想吃糖球儿”,李叔记在心里了,从赚的五十块山里抽了一张一块钱,买了两支。因为带回了栗子叔,多走了一天的时间,回来后,袋子里的糖葫芦全都化了,没了糖,只有几颗孤零零的山楂。所以在米秀的印象里,父亲只知道赚钱,连自己的小小愿望都满足不了。从那之后,米秀也再没吃过糖葫芦。

米秀举着糖葫芦,像是找回了小时候的父亲,也懂得了李叔这些年对她和母亲的爱。她心里对父亲的那份亏欠和鸿沟也正慢慢消失。爱怎么能是半路来的呢,只是这些年因为生活的压力,李叔把自己最真挚的情感都默默埋藏在了心底。

李叔五十五岁的时候,正赶上村里村长换届选举。李叔一辈子勤勤恳恳,生活规律,从来都早起早睡,早上起来做完饭再叫米秀娘起来吃饭,没有什么大能耐,却实实在在的在为邻里做实事。李叔在村里的威望,昭然若揭。米秀娘为了李叔参与选举村长的事,前前后后跑断了腿。

“老头子很聪慧,一辈子机会很多,可惜你爷爷走的早,没人作主,都把机会错失了,知道他有这个想法,老了老了,让他当个官高兴高兴。”米秀娘在电话那头跟米秀絮叨着。

米秀彼时已在温城成家立业,赶在李叔选举当天回了家,一进门,就见米秀娘垂丧着个脸:“被人算计了,你说说,太不公平了,你爸爸是票数最多的……”米秀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栗子叔,连忙问好。李叔倒是没看出情绪有多低落,反而神采奕奕。

“这有啥,人家用手段赢了咱那也是人家的本事,再说咱们的日子过的多好。”李叔笑呵呵的像是安慰米秀娘。

“娘呀,你还不了解爸么?爸爸有多直,他当了村长就得吃多大气,你怎么就糊涂到支持爸爸去选举,没选上这也是好事,好事。”米秀数落米秀娘。

在一旁的栗子叔开口了“政事无清明,无清明啊。”

米秀噗嗤一声笑了,她远远的看着李叔,米秀娘,还有在轮椅上的栗子叔,她想,这大概就是苦尽甘来,享尽天伦之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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