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筠心
据说,过去戏院门口会挂一幅对联: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貌似无情的措词,是劝人莫迷失于海市蜃楼的一番好意。然而,又有几人能做到,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西方亦如此,当年小仲马的《茶花女》在巴黎剧院首演,演至女主角去世的那幕,观众席哭声一片。海浪般呜咽声中,只有一个黑影悄悄离席,飞快地出门,坐上马车绝尘而去。他便是小仲马,那晚唯一的清醒者,因为他的眼泪早在创作时已流尽。
而台下的投入,正因台上如痴如醉的表演,在别人的故事里,真真切切地泼洒自己的血泪。剧终人散情未了,于是,分不清戏里戏外。比如唱粤剧的白雪仙与任剑辉,“金风玉露一相逢”,一个终身未嫁,一个与夫分道扬镳。近半个世纪的相依相伴,两人分开天数未到半月,真可谓相亲相爱了一世。再有,电影《霸王别姬》里,“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对师兄段小楼的“从一而终”。另外,《红楼梦》里的藕官,因痴情生怀念,公然于大观园内烧纸钱祭奠死去的菂官。而曹雪芹借着宝玉的言行,表达了对这段痴心的共鸣。
梨园子弟如此情迷,芸芸众生岂能袖手旁观?莫说平头百姓,即便帝王将相,文人学士,亦一股脑儿沦陷其中。而京剧作为国粹,在数百年内发展至辉煌,正是靠着这拨中坚力量。正史野乘,颇有些可说道的故事,不妨一听。
乾隆听戏
乾隆样样都向爷爷看齐,康熙有南巡,他自然不能缺。精力充沛,兴趣爱好广泛的他,对于江南新鲜、好玩的东西,更不可能错过。比如招江南伶工入京供奉内庭,即从乾隆始。江南来的曰民籍学生,加之原有的旗籍学生,统称外学。南府,道光年间改名昇平署,相当于唐代的梨园,是宫廷伶官的常设机构,府内也有唱戏的太监,则称内学。内外学生轮番出演,满足乾隆对戏曲的热爱。
1790年,乾隆八旬万寿,徽戏“三庆班”进京祝寿演出,大获全胜。自此,四喜、春和、春台等徽班接踵而来,并雄霸京城戏坛。1793年,英国遣使马戛尔尼,觐见乾隆于热河行宫,参与万寿庆典,并一同看戏。英使有文字留世,称乾隆曾将其招至座前,和颜悦色道:“朕以八十老翁,尚到园子里来听戏,你们见了可不要骇异。便是朕自己平时亦以为国家疆域广大,政事纷繁。除非有什么重大庆典像今天一般,也总觉没有空儿常到此间来玩。”
事实上,日理万机,总也没空玩的乾隆,在紫禁城宁寿宫内,建造了一座恢宏的三层戏台——畅音阁。福、禄、寿三台与天井相通,设有轱辘,可将演员与布景吊上吊下,以便乾隆全方位享受戏乐升平。
儒士迷戏
戏迷故事,见于各类笔记。王应奎《柳南续笔》,记明崇祯朝进士王厈,深迷戏曲。一日家居,县令登门拜访,他正化了妆,扮旦角,袅娜而歌。县令入内,王厈不疾不徐上前迎接,作妇人拜,缓缓曰:“奴家王厈是也!”县令目瞪口呆。后来,王厈之女完婚,女婿请老丈人吃饭。这回他扮关云长,朱面绿袍,乘马赴宴。到门口,下马胡旋,口唱大江东一曲而入,四座为之愕然。
这便是儒林学子所为,似乎并不辱没身份,且显得颇有趣。至清代,戏曲角色更成了文人间的雅谑。钱泳《履园丛话》,记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一班新科进士,大多数人正值英年。京城好事者以各人体貌,奉送《牡丹亭》角色为雅号。状元、榜眼、探花,分别为花神、陈最良、冥判。后来,“柳梦梅”官至侍郎,“杜丽娘”做了翰林编修,“春香”官更大——尚书。同科进士中,每每呼“小姐”、“春香”,两位竟应声而答。一时风雅有如是。
慈禧戏瘾
众所周知,慈禧爱看戏,或许受咸丰的影响。1859年,为庆祝咸丰三旬大寿,启祥、长春两宫打通,长春宫前殿设抱厦戏台。可是,才两年,咸丰便驾崩。同治继位,两宫垂帘,政局安稳后,慈禧犯戏瘾。一日,请来妹妹,即光绪生母醇亲王福晋一同看戏。可对方双眼紧闭,一声不吭。慈禧奇怪,问何故如此?妹妹却说,尚在国丧期间,我不忍宴乐。慈禧顿时流下泪来,嗔怪道,你咋那么别扭!
一时因戏瘾忘丧夫之痛的慈禧,因为“咸丰情结”,在长春宫住了近二十年。包括四十大寿,亦在长春宫庆祝,仅宫内花费十七万两白银。内外学生已不敷应差,于是传外边戏班入宫,沸反盈天地唱足十五天。然而,应了那句老话,乐极生悲,两个月后,慈禧独子,十九岁的同治驾崩。
庚子国变,慈禧与光绪西逃,一年后回銮。不过一个来月,慈禧便招京城各班名伶演戏。且开演前,必使光绪上台,优伶式绕场一周,仿佛老莱子娱亲。光绪羞于为之,嘀咕:这是何等时光,还唱得什么戏!太监听见,怒问:你说什么?吓得光绪央求:我胡说,你千万莫声张了。慈禧淫威若此。
慈禧不但听戏,还身兼策划、监制、导演数职,并插手修改剧本、唱腔。因为慈禧热衷戏曲,使得各流派竞相入宫献艺,为京剧形成,并逐渐繁荣推波助澜。名角如谭鑫培、王瑶卿、杨小楼等皆是清末宫廷“供奉”。然而,听在光绪的耳朵里,却如同《玉树后庭花》。
戏子有义
提及梅兰芳大师,大概无人不晓。但说到他的祖父梅巧玲,便生疏许多。梅巧玲系清朝同光时期的名伶,掌管四喜班,德高望重。台上的他丰艳多姿,演青衣花旦,极尽能事;台下的他任侠好义,名震京师。
孙静庵《栖霞阁野乘》记其事,咸丰末年,某举子进京会试,因倾慕梅巧玲,盘缠用尽不说,且向梅借债二千两。虽然才高点翰林,可未及上任,不幸病故。同乡正愁不够钱,送其归葬,梅巧玲素服上门吊唁。众人料想其必索债,哪知梅以灵前烛火引燃欠条,且掏出二百两,作为归葬之资。临走,梅含泪道:“恨所操业贱,未能从丰以报知己耳。”
对知己情深义重,对戏班诸人,更是如父如兄,亲人一般。同治与慈安接连两次国丧,七年间戏班两度停演,百来号人失业,衣食无济。别的戏班早就四散,各寻出路。唯有四喜班,仰仗梅巧玲得以温饱——梅拿出所有积蓄,解众人之穷乏,共度非常时期。等到重新开演,诸伶人无不感恩戴德,竭力报效。因此,晚清文史家李慈铭赞其有将帅之才。
学者与戏
顾随的学生,有名的除周汝昌、叶嘉莹外,还有一位杂学家邓云乡。他的《云乡话书》,其中两篇关于京剧史籍:周志辅的《昇平署档》和齐如山的《剧学丛书》。一般京剧爱好者,不过是捧角、学唱、票戏,这两位是从学术观点出发,收集资料,编写著述。
周志辅的祖父系晚清两江总督周馥,本人精通经史,勤于笔耕。这样的学者,却因为酷爱京剧,收集近万张戏单,时间跨度清末至民国,半个多世纪。《昇平署档》不啻为一部清廷戏剧史书,内容翔实到连“供奉”的待遇都有:每月食银二两、白米十口、公费制钱一串。
而帮助梅兰芳前后近二十年,使其走向世界的京剧名编剧和研究专家齐如山,他的《剧学丛书》,书目达二十余种。琐碎至行头盔头,即台上各角色的衣帽,一一罗列说明。“不分朝代,不分寒暑,只按人格,人的品行性情如何,则衣服便应怎样穿法……”齐如山的概括可谓精到。
在话书中间,邓云乡插播顾随轶事。说大学时听顾随讲词曲,上课总有三分之一时间讲京戏。比如:“杨小楼唱《霸王别姬》,那真是帝王气度;一到金少山,那就完全是山大王了,哪里有半点儿帝王气呢……”这样说来,杨小楼不愧为清廷“供奉”!
结语:我,实足的戏盲,一个不懂戏的人,居然东拉西扯强说戏,真自不量力!起因是那天听到梅葆玖的《梨花颂》,在梨花绽放的时节,此曲甚是应景:“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玄宗的痴情,已随贵妃同葬马嵬坡。那么,我们之于戏曲的热情与痴迷,是否亦一去不复返?
(图片系周雪画作,来自网络。)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