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的第三天,阴天。
从早上开始下雨,一直到中午十一点左右,雨消失了,只留下满天的灰色的云。有一会儿的间隔,大概是一小时,雨又来了。比之前要大得多,足以让暴露在街头的各色的行人很不情愿地扣上连帽衣的帽子并且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而那些没有帽子的人便理所当然地给淋成了落汤鸡,譬如我。
如果不是有事要做,打死我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门。但情况紧急,我不得不冒雨前进。
昨夜不慎在体育场遗失了篮球,拖一身疲惫与灰渍返回家时才蓦地发现,委实乏困得厉害,只好等旦日再早早地去。不料一觉睡醒雨却下个不停。好不容易在吃完午饭后才听不见隔着窗的雨声,知道是天气放晴了,这才匆匆出了门。谁承想这雨忒不够仗义,中途易辙,好不会糊弄人。
也罢,既如此又奈何?只可惜好端端湿我一双球鞋。
篮球场空无一人,我很吃惊,但同时觉得合理。毕竟下着雨,我这样招摇过市的反倒是易招人以异样眼光吧。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篮球,不见了。偌大的篮球场,仅停着几辆车,在落雨声中发出不合群的声音。其余一切平日所见的诸如自行车保温杯棒球帽小广告乃至塑料瓶和烟蒂等等不伦不类的繁华,以及一切平常能听到的类似汽笛声说话声狗叫声电焊声抑或是锅碗瓢盆声LinkinPark的重金属声等等不清不楚的喧嚣,一如被细雨冲洗过的红色塑胶地板一样,了无痕迹。
我悻悻地坐在空旷的长廊下,看着如抽丝般的雨。我思绪万千。
这已经是我遗失的第三只篮球了。
罢了罢了,这好歹是今年的第一场雨。第一场春雨。
意识到雨停了是在一辆车开进来之后,我从长廊的红木漆长椅上起身,眼前忽地一暗——坐得太久了,免不了会头晕,常有的事。到底坐了多久呢?我瞧了瞧手机:距离十四点整还差十一分钟。我整整坐了一个半小时。
往下要去哪里?回家未免太早,逛街未免无聊。且没钱。于是我出了体育场绕过行政大楼,去了西山脚下的那个镇子。好久没爬山了。大约是,好久了。最近的一次爬山是在什么时候?那还是在去年的十一月份,为了早世人一步看到雪。
对这个镇子的映像仍然停留在小学时期,朦胧的记忆里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存在着这么一个灰蒙蒙的小镇,被灰尘和晨雾包裹着,且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怎么也掀不开。也许是无意去掀吧。今日专程来一趟,变要一探究竟。
凭着残存的记忆(那场景永远定格在小学五六年级与同伴蹬脚踏车的那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我找到了镇子唯一的入口(事实上正规的入口很多,只不过要绕很远):一个窄窄的巷子。沿着巷子一直走,向左,向右,再向左,拐来拐去,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脚下是清一色的水泥路,沿着一侧有一条约四十厘米宽的排水沟,随窄窄的水泥路面摆来摆去。两旁是高耸的建筑楼,说是高,其实也并不多高,最出色的也不过四层而已,只是夹在两栋楼当中难免有些“高山仰止”。随着渐渐的深入,两边的建筑在不断变化着,一开始是白色瓷板砖墙,后来则是光溜溜的水泥墙或粉刷了的水泥墙,后来渐渐出现红砖墙,最后则一概是土胚墙和墼子墙。走了大约三首歌的时间(我一直插着耳机听音乐),当《You belong to me》的沙哑接近尾声时,终于走到了巷子的尽头。突兀地伫立在眼前的高大的东西——那是台阶吗?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条从天上流下来的瀑布或者悬挂在半山腰的巨型透明胶带。总之它很长,很窄,很陡。我无法很好地形容,不过我清楚地且十分肯定地知道一点,它是用有花纹的青石板铺成的。一百零八层,我细细数了,确信无疑。我到的地方是一处高台,上面紧密坐落着七八户人家。沿着高台围着长长的高约两米的围墙,上面开满了绿油油的金黄色的迎春花。花圃旁有几只乌骨母鸡在觅食。我没有理会她们。向左,穿过一片竹林,是一个打麦场,看样子很久没有用过,灰色的光溜溜的草本植物遮住了原有的土地。再往左走一段路,是一片荒地,过了荒地,有两三栋老房子,土墙青瓦,空无一人,只有满屋顶的流苏瓦松以及满院子手掌般大小的牛蒡叶——院墙有一处坍塌,里面的光景一览无余。尘封的吊脚木门上端端地悬挂着一面圆镜,上面画有红蓝色太极四卦图。一辆很破旧的白色AE86停在一个石棉瓦搭棚下,看样子似乎已经废弃,两只麻雀停在上面。
接下来是上山的路,一条很窄的壕沟,中间有行人踏出的一溜二尺宽的羊肠小道,勉强可以称其为路。脚下净是湿土和砂岩,两边草木深深,眼前是一片阴郁的天穹。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引我向上,向上。
耳机里是披头士的一首什么歌来着?忘了名字,总之很吵的一首歌。
没路了,我进了一片荒芜的果园。低矮的书上结满了干瘪的黑色的果,似乎是苹果,也可能是李子,或者是香蕉也未可知,总之无从辨认。田埂上有一株桃树和一株海棠,白色的桃花被雨水洗涤得干干净净,酱紫色的春海棠则含苞待放。也许再过一个星期,便绽开了。再走几步,有一片湿漉漉的干草地,上面有几堆小土丘,都插着几杆白花花的纸糊的竹竿,在冷风中冽冽作响。那些应该是坟。都说西山遍野是墓地,这话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不过若说西山一半是墓地倒多少还值得相信,因为眼下目力所及之处确实都是此起彼伏的黄土堆或红土堆——或新或旧,都没什么两样,无非是颜色不同罢了。这年头死亡就跟吃饭一样平常,所以时不时有新来的加入其中,我想到了晚上他们怕比我们要热闹得多。我不敢再往前走,于是我决定向上继续爬,自己走出一条路来。我首先面对的是一个一米多高的土崖,这般高度要攀缘上去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但无奈沿边长满了荆棘和酸刺,即使上去也不能轻易过去。我费了好大劲,还是免不了被刺划伤。我的手已经血淋淋,但无论如何我总算是过去了。继续向前走,是一个很崎岖的小山丘,上面稀稀疏疏地缀着些小松树小柏树小杉树。我拨开一处翠绿,寻着一颗干松果剥开,妄想着松子。然而没有松子,只有蜘蛛,一家三口懒洋洋地躲在里面。我着实吓了一跳,手一抖脚一踩,终结了它们一家子的幸福生活。呜呼哀哉!南无阿弥陀佛,我杀生了,罪过罪过!得得,你既不然我又何必然,且莫怪我,是你吓我在先。我想,它们三个在九泉之下应该会宽恕我吧。
类别了蜘蛛一家,我继续蹬山。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我上了一条柏油路,原来我到了半山腰。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在黄黑色线条的水泥墩路障上歇息。此时的天稍稍放晴了,不再是灰蒙蒙而变得有些斑白,似乎云团中还隐隐约约向外溢出了熹微的阳光。向下可以俯瞰到这个城市的全貌,氤氲在一片雾凇里。向上是蜿蜒的柏油路,消失在看不见的山的尽头。山风不断地吹着,周杰伦的《稻香》仍然唱着,远处的山坡上有两三个妇女在采薇。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五分,太阳还没出来,我还不打算回家。
最远处的那一座山上有一座庙。
我决定上山而不是下山,虽然下山的路看起来更加温暖。那几个采薇的妇女都直起了腰,如同对一个怪物一样上下打量我。也毕竟,这荒山野岭突然冒出我这么一个不正经的小子,她们没动手打我一顿还算好。我的步伐向着她们的反方向坚定而果干地迈去,每迈出一步都伴随一阵骚动。似乎是有人在给我说话,我琢磨着,应该是那几个妇女,不,必定是那几个妇女,否则就应该是非人类,要么就得排除至生物圈以外涉及到非生物了,不过那种情况几乎是零,我是说,几乎是。但我终结还是没有理会她们,更准确来说,没有理会她们针对以我为轴心的某种事物说的那些话。当然,也许这些都是我妄自的猜测,但总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至于结果如何——我不在乎。
柏油路特别光滑,我差点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