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是这里了。“
我对出租车司机说。计价表上红色的数字显示的是7.00。我付给司机一张5元,两张1元,然后挎上电脑包,下了车,又到后备箱取出一个皮箱和一个蓝色的大旅行背包,“乓“地关上箱门。夜色比下高铁时浓了一些,冷风灌进我的衣领,我身负重担地往小区走去。
这次,我离家十个月了。从过完年,正月十三我就去了学校,现在已经又是腊月了。清明,端午,暑假,中秋,国庆还有恰好有连续四天没课的光棍节,我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家。家并不远。爸妈猜我是找了男朋友了,刚开始两个月给我打了十几通电话。通话记录里,3月和4月老妈给我打了11个电话,老爸打了4 个。擅长迂回的老妈都是旁敲侧击地问我:”你周末都做些什么啊?““五一节准备和谁怎么玩儿啊?”老爸则是直截了当:“你要是谈了男朋友要带回来看看,我请他吃饭,顺便帮你把把关。”多次叩问无果,电话明显少了,基本两个月一通,都还是爸妈轮流打的。从他们的语气可以听出:经验丰富的老妈觉得我应该是没有谈恋爱,否则我不会憋那么久不跟她说;而异想天开的老爸则认为我找了个“不能入他眼“的人,他说:”反正管好自己,照顾好生活,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还有,要好好学习。“话里不免透出“女生外向啊,我管不了你了“的无奈与悲凉。自打上大学以后,他从不过问我成绩,现在居然说:“要好好学习。”我揣测他内心应该少说有几十公顷的阴影了吧。
其实,我只不过是不想回家而已。
2.
打开家门,猛然间听到熟悉的音乐,正好放到间奏的位置。是那首《轻微》。我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
客厅没人,落地窗以外是万家灯火。只有书房亮着灯。按我的估计,老爸在看唐人小说,老妈应该在织毛衣或者也在看书。久了没回来,他们也不来迎我了。我换了鞋,把行李搁在角落,准备去书房给他们请安。突然歌曲的第二段开唱了。
作家赛宁的声音一出来,我突然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情绪中。同时心里也在怪他们:这首歌是前两年爱听的了,爸妈怎么又在循环QQ音乐的播放历史。
缓了一分钟,我走进书房,两个书呆子从故纸堆里抬起头来,颇为欣慰地望着我笑:“回来了?”
“嗯。”
“吃饭没?”
“阳台上挂了香肠,饿了就煮一截吃吧。”老妈说。
“嗯。”我答应了一声就转身躲进卫生间,关上门的一刹那我听到了那句歌词:“你知道吗?我已经哭了,结局它永远不会变吗?亲爱的啊我已经哭了,童话的结局应该不是这样的。”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暗黄,眼神黯淡,眼球上还有因转了几次车产生的血丝。怎么看都不像是快乐舒心的。突然间,我感觉一年的逃避和疗伤似乎一点也没有奏效:熟悉的音乐响起时,当初的那种感觉还是一分不减地袭来。我所以为的已经到来的“下一个天亮”,其实一直都只是一种梦想。我盯着憔悴不堪的镜中人,感觉自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燃了一根火柴,却以为自己点亮了整个寒夜,等待她的,是希望破灭后更加残酷的现实。
3.
哪怕是最写实的文学作品,也都是带着浪漫的,那种浪漫,叫做尘埃落定的圆满。可是我的生活没有圆满。我满心期许,苦苦等待的尘埃落定和自由花开,到底还是没有来。没有回家的这一年,我很忙,生活节奏很快,但也并不枯燥,反而是常常和三五友人约约酒,吃吃玩玩。每次赶在宿舍楼门禁前和好友各回各窝,道别时激情未减,商量着何日再相逢,一转身,只听见面具像玻璃一样碎掉的声音。然后迷茫地回到寝室,迷茫地洗个澡,迷茫地在卧谈会上分享八卦。我被时间拖着走,却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夜深人静时,听到下铺妹子的鼾声,我睁眼望着天花板上的一个小黑影,看着它不断地旋转,变形,像一个黑洞,我就要被它吸进去,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接下来就会梦见分手道别的那天。
那天我只是笑笑,挥挥手很潇洒地说:“那谢谢你了,再也不见!“
他只是尴尬地苦笑,然后转身走了。
我分明记得他从未先走。
我分明记得他从来都是等着我走了再走,因为每次我回头时都能看见他目送的眼神。
可是,那天我在原地站了好久好久,他就是没有回头。
那天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折进一间咖啡店。我点了很多甜点,一口一口地吃掉,直到再也无法下咽。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我看见店里金属的柱子上映出我的哭相,便更伤心地哭了起来。旁边座位上的一对男女尴尬地停止了交谈,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吃太多了,胃好痛。
4.
从卫生间出来时,爸妈已经睡了。书房的灯也关了。我摸黑来到卧室,想起来自己已经两顿没吃了。躺了一会儿,忍不了,还是起来开灯,去阳台上取了一根香肠,到厨房烧水煮去。
吃香肠的时候,我听到爸妈房里传来翻身和叹息的声音。
我尽量不发出咀嚼声。吃完后小心翼翼地拿纸巾擦干净盘子,再用开到最小的清水稍微冲洗了一下。
没有开热水,才感觉这个冬天第一次摸到这么冷的水。刺骨的冷冽,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
饱腹感来了,睡意却走了。我关掉所有灯,枯坐在沙发上,望着家里的狗出神。它也被我吵醒了,眼睛不耐烦地一开一闭。我把手放到它嘴巴前面,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可能瞌睡太大了,也可能因为我手上没有食物的味道,很快它便不理我,一会儿又睡着了。
5.
我醒来的时候,人在沙发上,身上却盖了厚被子。客厅的落地窗也拉上了。所幸,没有感冒。
爸爸在桌子上写毛笔字,妈妈在练健身气功易经经。一切如常。
家里的氛围确实要轻松得多。
我故意问了一句:“谁给我盖的被子啊?“
“你猜。”
“小狗给你盖上的,它怕你感冒了。”
家庭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地方,我暗自对自己说,以后还是要常常回家。
吃完早饭,爸爸提议说:“走吧,咱们仨和小狗今天去古镇玩玩。”
不等我表态,他已经收拾好,叫我们去楼下等他,他去取车。
古镇的风景依旧很好。
镇边上有家在做白事道场,一个演员在台上唱着《母亲》,下面带着白帕子,黑袖子的人闹的闹,摆龙门阵的摆龙门阵。
我们走过那里,来到河边上。
太阳很暖。我们仨坐在河岸边的石阶上,小狗去追着另一只狗疯玩。
河面上有两只游船,一只泊着,一只从上游缓缓回来。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
心忽然变得静下来了。久违的喜悦感从心底生出,随着河上的波纹一圈圈荡开。
“爸爸妈妈老了。”沉默片刻后,爸爸突然开口。
“啊?“
“我们老了,不能保护你了。你有什么心事,可不要老是憋在心里啊。会憋坏的。”说完,爸爸揽过我的肩膀,亲亲我的额头。
“爸爸想死你了。“
我依恋地靠在爸爸肩膀上,望向妈妈。
妈妈眼里闪着泪花,嘴角却露着欣慰的笑。
“以后,要常常回来啊。”她说。
我的心泛起一种轻微的感动,轻微到我不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