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有狼

文/紫檀

清晨,月亮还没有睡去,太阳还未醒来,浓雾像乳白流动的河水,上下翻涌。四儿擤了一下鼻涕,一甩,啪地一声摔在脚下的石头上。这鬼天气,还要出去赶集,真不是人过的安生。他嘟嘟囔囔地絮叨着,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弓着身,仿佛你一不注意,他就一头栽在地上,就地生根发芽了。他背着一个褡裢,穿着一双胶鞋,头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常常说,人要美丑,就只看头,于是他对自己的这头发特别上心,在出门前,在溪边照着,用手指作钉耙状,一遍一遍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估计这也是他为什么喜欢弓着身子走路,这样子你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头发,而不至于去注意他身上的寒酸。

四儿住的村是一个小村,一条插在两瓣山崖的小路从外面弯弯曲曲地通向村子,全村一共就十五户人家,家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几乎都沾点亲戚关系。四儿边走边掰着手指数着,四舅,五姑丈,六姨,大表叔……边说一个就往褡裢里一摸,摸摸他们拜托自己赶集卖和买的东西。寒气中断了他的思路,他打了一个喷嚏,脑袋断片了,于是从头开始数。其实四儿的那些沾亲带故的村民们是不放心拜托他去赶集的,但没办法,村子离镇上的市集太远了,要起得大早,对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有些困难。四儿笨是笨了点,但心眼实在。四舅昨天晚上抽着旱烟,头上冒着气,像是庙里的罗刹,他收了收肚子,但还是收不住,慢悠悠地对四儿说,你去了,要注意不要被人骗了,要落个实在的价格才买进卖出,你懂不?四儿冻得鼻子上挂着清涕,点头都点一半就冻着不动了,四舅拿着烟杆敲着他的头,一遍又一遍地交代着。四舅真的是太小看我了,那么啰嗦,四儿摸着自己的头,捋直了被风吹乱的头发。

前面就是崖口了,两瓣山崖在这里急转直下,像是被人用刀砍掉一样,整齐得让人觉得冷峻。浓雾在崖口开始变淡了,四儿直了直身子,看了看崖口,雾气像是变成了瀑布,飞快地从崖内流向崖外。他把褡裢拉紧了些,抬脚往崖外走去,脚步踩在泥泞的黄泥路上,发出沉闷的啪叽啪叽声。突然,一声悠长的吼叫从崖外传来,夹杂在雾里,像是从四面八方传出来的一样。四儿停下,拉长脖子,两瓣山崖像是两瓣土黄色的屁股,被风和雾气扯得疯狂地嘶吼,他什么都没有看见。是听错了吧?他自说着旋即又迈开了脚步,然后雾的那头猛地又传出那股吼叫,这回像是从他的身后传来的,穿透力极强,四儿感觉到自己皮肤被这股吼叫刺破了。他只在很小的时候听见过这种吼叫,那是在一个晚上,村里的人听见之后,都点着火把走出门到路上围着,如临大敌,每响起一次这种吼叫,围在路上的人们就随之发出一片错落的喊声,去!去!像是在驱邪。那时候大人告诉他,这是狼吼,狼是要来吃人才会吼的。四儿就想起那时候的那种吼声和村人的喊声了,他也开始喊起来,去!去!去!然而四儿的这种喊声却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非但没有驱散那些吼声,还激起了更多的吼声。此起彼伏的吼声像海浪一样从四处响起,高的,低的,嘶哑的,清亮的,轰隆轰隆,似滚雷一样回荡在山崖的这条窄道内。四儿吓破了胆,回身拔脚就跑,狼来了!狼来了!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像一个疯子。

村口有狼的消息立刻就传遍了这个只有十五户人家的村子。四儿在田埂上狂奔,一边跑一边喊,狼来了!狼来了!村口有狼!村口有狼!四舅,五姑丈,六姨,大表叔……村口有狼啊!

不一会的功夫,村里的人就聚到了四舅家前的路上,围成一个大圈,四儿爬上四舅家的枣树,看着下面的人群,点着人头,一个一个数着,四舅,五姑丈,六姨,大表叔……四舅抽着旱烟,阴着个脸,抬头看见四儿在自家的枣树上,一脚踹在树身上,四儿咕噜噜滚了下来,屁股着地。是你说的有狼的?四舅恶狠狠地说着,仿佛四儿就是狼一样。四儿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高声说着,对啊,是我说的,村口真的有狼啊。六姨身后跟着肥嘟嘟的顺子,她鄙夷地问着,你说有狼就有狼啊,我们村这周边,那是多少年没有出现过狼了?别说狼了,就是狼毛都没有见着。大表叔立马站了出来,谁说没有狼毛,我前些日子在山上猎山鸡的时候,就在一只被吃掉脑袋野猪旁看见一些灰色的毛,那铁了是狼毛!六姨接茬说道,吓,之前怎么没听见你说,现在四儿说有狼你就能了,你怎么不说那是黄鼠狼毛呢?四舅挥挥手,妇道人家,少多舌。那黄鼠狼的毛能是灰色的吗?六姨没声了,四舅让大表叔详细说说。还有啥说的,那非得是狼毛不可,我看咱这距离上次遭了狼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狼又出现又不是不可能。四舅回头问四儿,你真的看见狼了?四儿歪着头,看倒是没看见,只听见吼声了!四舅一脚踹翻了四儿,骂骂咧咧地说着,没看见那你在这里说个屁!但那真的是狼的吼声啊,跟小时候我听见的一模一样,然后我学你们以前那样喊去!去!结果狼吼声更多了。四舅又沉个脸色,啪嗒啪嗒抽着烟,周围没了个声。半响,大表叔弱弱问了一声,怎么办?四舅拿烟杆敲了大表叔的脑袋,还能干吗,回家去干活去啊,最近就不要出去了,我估摸着有狼也就一阵子,过阵子狼就走了。四儿搭腔道,要是过阵子狼还不走呢?四舅又一烟杆敲了下去,大家都又不做声了。散了散了,都散了,这阵子入夜了,大家门窗关好,别乱跑了。一群大活人还怕几只畜生了不成?于是大家就都散了,太阳这时已经升得很高了。

接下了的几天,太阳照常在升起落下,四舅照常在傍晚坐在路旁抽烟,升起的烟气像从四舅头上长出来的灰白色头发。田里忙碌的人依旧忙碌,家里柴米油盐说不清的事依旧说不清,生活好像并没有因为四儿的一句村口有狼而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变化。四舅很满意地翘起来二郎腿,嘴里哼哼唧唧的。四儿从远处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不好了!四舅猛地站了起来,没等四儿跑近站稳,一脚就给他踹倒,你个没心肝的,被狼撵了还是咋的,喊鬼呢喊!不是我被狼撵了,是六姨他娃顺子和钱钱叔他娃娃被狼撵了。什么!四舅一声吼把刚要从地上爬起来的四儿又吼了回去。到底怎么回事!四儿抽抽搭搭地开始吞吐。钱钱叔脸上长了一个黑褐色的胎记,像一枚铜钱,于是叫他钱钱叔。钱钱叔的儿子今早带着六姨的儿子顺子出村了,说是要去撵狼,还一人带了一把钢叉。你六姨和钱钱叔呢,他们两个没看着孩子干什么吃的。他们在床上忙活着呢。四儿回答,四舅气得直跺脚,这两个丢人现眼的畜生。

于是四儿又开始在田埂上边跑边喊,顺子和小钱钱被村口狼撵走了,顺子和小钱钱被村口狼撵走了!

村人又聚到了四舅家门口,老远就能听见六姨在人群中哭天喊地,钱钱叔蹲在枣树下一言不发,眼睛红红的,眼袋肿肿的。人群吵吵嚷嚷,悉悉索索像是老鼠在咬。四舅站在前面,伸手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可能是烟抽多了,他声音有点嘶哑。我不是交代过吗,关好门窗,看好人,你看看,这出事了吧!这么一说,六姨就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还一边喊着顺子的名字。四舅又说道,你看看你们俩,家门看不住,孩子看不住,连自己身下的门也看不住,真是羞死先人了。六姨和钱钱叔的脸唰地就红了,钱钱叔的脸红得像个烂了的苹果。六姨就扑通在了四舅的面前,哭喊着,四舅你可要救救我家顺子啊,顺子那么肥,狼指不定先吃他呀!围观的有人就笑了。四舅就阴着个脸,笑什么笑,这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你笑,还想怎么着,落井下石啊,那人就不出声了。四舅抬了抬头,说,你们说咋办,顺子和小钱钱救不救?围着的人都没有做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看天,我看看地。四舅低头看着六姨,你看看,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让你不看好孩子,现在没人想去救,就是想救也没个办法,上午到现在,都去半天了,还没回来,估摸着凶多吉少,也不知那狼有多少,我们可不能冒险再去送死。六姨就哭倒在了地上,钱钱叔去扶她,她抓着钱钱叔就打,拿头抵他,钱钱叔也就摊在地上哭。四舅大声说着,我说各位,这可是个教训啊,看好自家孩子,还有,看好自己胯下的家伙。人群讪讪笑着。有人就说了,这狼要什么时候才走啊。四舅就说,我们又不是狼,我们怎么知道那群畜生什么时候走。那人就又说了,我们不能组织去把那些狼剿灭了吗?四舅就冲了,骂道,你个狗娘养的,我们这才几口人,那四儿也说了,那是好多狼,我们这几口人够它狗娘养的塞牙缝吗?那人不甘心,又说,那我们这也不是办法啊,这出不去,外人又不喜到我们这来,这估摸着没几天就得断粮,这日子没法过啊。四舅喊,什么没法过,你不种地啊,你不吃地啊,没外面还没法过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人就顶道,没盐了,上哪里生去?种地还能种出盐?还能种出锅碗瓢盆,我们村是少得跟外面来去,但这集也是要赶的,这生活还是要过的。你看这都几天没有赶集了,没盐没啥的,咋过。就是就是,大家呼声道。四舅就在人群里看见四儿了,四儿是负责赶集的,四儿看见四舅寻他,就蹲下去出了人群。四舅让大家安静下来,说道,这个不用急,我寻思着,这外边见我们久不去赶集,肯定也会想着说我们出了事,定会调查到我们村口出了狼,会集人来剿狼的,我们这些人不够狼吃的,还是不要想着去组织什么灭狼队了,静等着,会有消息的。众人一听,觉得有道理,也就不言语了,纷纷散了去。留下六姨和钱钱叔在地上抱着哭,四舅看了一眼,摇摇头也进屋去了。六姨就说,钱钱,这些个没良心的,都只顾自己死活。钱钱叔说不出话来,点着头。六姨说,我们自己去救顺子和小钱钱。钱钱叔就急了,从喉里蹦出一句话,你个蠢娘们,不想要命了啊!六姨就起了身,擦了眼泪,说,顺子没命了我也就不想活了,怎么样,钱钱,敢不敢像个爷们。钱钱叔两行清泪就下来了,罢了罢了,随你去吧,反正我们在这里也活不下去了。两个人从四舅家门口就捡路走了。

又过了几日,四舅吃过午饭,召集大家,说要在村前入两瓣崖那里垒石块把路给封了。有的人反对,说这样就出不去了。四舅就说,你看看现在出去几个了,有再回来的吗?反对的人就都不说话了。石头是从溪边运来的,十五户,除去六姨和钱钱叔,还有十三户,一共有十个男劳力,四舅指挥这些劳力,花了一天的时间在两瓣崖那里修了一堵石墙,把路给封起来了,不过墙最上头还有一个窟窿,可以让人钻过去。不是四舅想留这个窟窿,而是实在是够不到了。想想狼也够不到,就作罢了。石墙修好又过了几日,村里就有流言了,说根本就没有狼,说什么压根就是四儿瞎掰的,就有人嚷着说要出去,因为这些日子下来,家家户户都基本上断了盐,油也几乎没有了,大家都快受不了了。四舅就叫来四儿,让他学狼吼,说要鉴别四儿有没有真的听见过狼吼,四儿就憋足了气,在四舅家学狼吼,学得像极了,周边的人都以为真的狼来了,关门关窗。四舅就笑他们,说,你们还嚷着说要出去,这下真的狼没来,就光四儿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大家也就不好意思多言语。

不过又过了几日,一天晚上,就有人偷偷从窟窿里溜出去了。四舅吸着烟,一声不吭,第二天晚上又有人从窟窿里溜出去了。四舅就站在枣树面前喊,我知道没有盐没有油确实不好受,但是我们要克服啊,你们看看这些出去的哪有人回来?大家面黄肌瘦,双目无神,彼此看着,默不作声。四舅就叹气了,摆摆手让大伙散了。

接下来几天又有人走了,这样走了几日,村子就只剩四儿和四舅两个人了。四舅在屋子里对四儿说话,老泪纵横。他说,四儿,你四舅我一生太失败了,连这么些人都保不了,说话也不听,非要一个个去送死。四儿也就哭了,他哭起来有气无力的,他说,四舅,在这里活着好难受啊,要啥没啥的,连个盐都吃不上,你看看我都成啥样了,眼睛都看不清了。四舅就不说话了,一直抹眼泪。四儿就说,在这里待着也是死,还不如让狼撵了呢!四儿起身对四舅说,四舅,我们出去吧。四舅就哭得更大声了,难道我们村真的要灭村吗?这狼还没有来,一个一个都要去送死,这造的啥孽啊!我不走!我就是不走!四儿说,四舅,我出去看看,要是有狼就让狼撵了吧,要是我能活着回来,我带您出去!四舅就抱着四儿哭,声嘶力竭地哭,他说,四儿四儿,你四舅我何德何能啊!窗外有一声狗叫从远处传来。

四儿跟四舅挥手,四舅穿着一身厚实衣服,他说这样狼来了也不好下嘴。手里拿着锄头,带着斗笠,看起来十分的滑稽,但是四儿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四舅,您保重啊!四舅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爬上了那堵墙,猫腰从窟窿里出去了。四舅吸着烟,看着远处的太阳,回身进了屋,锁死了房门。

四儿就在两瓣崖下的这条路上一直狂奔,风扯着他的头发像是在给他上刑,他的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四儿就一直跑一直跑,跑得自己感觉都要飞起来,感觉自己的腿不是自己在操纵,而是腿自己在跑。然后他看见了两瓣崖的尽头,看到了昔日听见狼吼的地方,他更加加快了脚步。然后冲出了两瓣崖,迎头撞上了一个人。哎呀,这是被狼撵了还是怎么的,跑这么快的,撞死老娘了。四儿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在地上,起都起不来。等到他回过神来,却看见自己面前的是六姨。他一下子窜了起来,指着六姨,一句话说不出来,喉咙发着呜呜的声音。这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怎么了,怎么坐在地上。钱钱叔出现了,左边跟着小钱钱,右边跟着顺子。顺他妈,赶紧走,村里人都在镇上等着呢。六姨就起了身说,你看看这是谁。四儿脑袋轰地一声,像被炸了。他拔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四舅!四舅!六姨在后面哎哎哎地叫着,看着四儿消失在了两瓣崖的那头。

然后从崖内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狼吼,像一阵汹涌的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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