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松林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铁雨心

十月中旬的一天晚上,王永昌的QQ头像突然闪了起来。我点开对话框,看到他发来两个字:您好。

我都回国半年多了,他刚想起来联系我,一开口竟然不是平时的啊哈哈和握草,还跟我还玩起了文明礼貌。我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这么久才回我消息。他说,阿姨,我是王永昌的儿子王松云,我爸去世了。王松云?

这个名字好熟悉,我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但是我确定王永昌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起过他还有个儿子,我甚至没听到过王永昌结婚的消息。我知道自己在加拿大这些年错过了很多,但是我不知道我错过了这么多。

王松云接着说,父亲明天下葬,如果您能来的话,有一张纸条我想亲手交给您,是父亲生前写给您的。如果您不方便,我可以给您寄过去。

我给王松云发了两个字,地址。随后,王松云发给我一个位置,是一个远在S县的小山村,名字叫小王村。我打开导航,离我差不多有六个小时的车程。

我想安慰孩子几句,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客套话,但我没能开口。等我想好了要说些什么,王永昌的头像已经变成了灰色,仿佛一张遗像。这孩子今天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只希望他可以坚强。

因为第二天要早起,我早早睡下。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不相信王永昌就这么死了,我不想信王永昌在我决定回国定居之后死掉,他一定是骗我的。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机,指纹解锁,打开QQ,再次确认刚才的对话不是一场玩笑。我多么希望王永昌的头像再次亮起来,然后给我发一句,啊哈哈,上当了吧。

可是没有,他的头像黯淡得如这漆黑的夜。

仔细想来,王永昌也不是一个会恶作剧的人。他沉默寡言,不擅长表达自己,平时聊天他最常说的有三句话,啊?握草!啊哈哈。

啊?这一句是表达怀疑的,当他听你说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他就会发一个啊,然后跟一个问号。这相当于一个表情包。他不会用表情包,他那少得可怜的几个表情包都是跟我聊天的时候,从我这里偷走的。

握草!这一句是用来表达震惊的,同时表达的是对你说的话题的兴趣,希望你可以展开说说。啊哈哈的意思就比较多样了,有的时候表达好笑,有的时候表达无奈,有的时候表达无语,具体表达了什么意思要结合当时的语境。

王永昌跟我聊天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这三句话的排列组合,我称这三句话为永昌三连。虽然有12个小时的时差,但是我在加拿大这些年,几乎每天都会跟王永昌聊几句。神奇的是,他只用这三句话就可以跟我聊很久,我从来都没觉得乏味和厌倦。

等到我回国了,两个人的时间更方便,他反而没再跟我说话。我本想找个时间跟他见一面,问问清楚,没想到再次听说他的消息竟然是死讯。

就这样,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回忆着关于王永昌的一切,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浅浅地睡了一小会儿。在睡梦中,我依稀听到了王永昌爽朗的笑声,那个声音就像他聊天时经常用的啊哈哈。我想多听他笑一会儿,可是闹铃响了起来。

我起床洗漱,简单吃了一点早餐,然后精心选择了一套黑色的职业套裙。天气有些凉,我又穿了一件长款的黑色风衣。出门前我换上了高跟鞋。车上有一双平底鞋是平时开车的时候穿的,不用担心长时间开车脚会累。

整体来说,我的穿搭班味十足,不像是参加葬礼,更像是去上班。我管不了这么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去见王永昌,我应该穿成他最喜欢的样子。

我们在一起朝夕相处过很久,但是我有的时候真的不太理解他。那时候我们两个是同事,在同一个研究院里工作,科研任务很重,实在没有时间涂脂抹粉。再加上平时我们都待在实验室里,过来过去都是那几个人,除了定期的研讨会之外,我们就好像生活在世外桃源的远古人类,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即使精心打扮,也没有人看。于是,我便放弃了外在美丽,转而追求内心丰富,一心扑在科研上,整天穿着黑漆漆的职业装,班味十足。

而王永昌却总能从我那数套款式和颜色都相差不大的套裙里找出不同,堪称科学界的奇迹,毕竟连我本人都不知道两套衣服竟然还有那么一丢丢的不一样。

我以为的班味十足,却是他眼中的好看。我曾经开玩笑说,他是天生的牛马,他喜欢的不是我的职业装,而是天天上班。他先是用经典的啊哈哈缓解了自己的尴尬,然后小声嘀咕了一声,天天上班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能天天看到你。他说后半句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哼哼。我假装没有听到。

我不理解王永昌的地方还有很多,例如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放弃自己的专业特长高分子材料,转头去研究什么单人微型飞行器。他本是高分子材料领域新一代学者中的翘楚,即使国内的科研环境不是太好,只要愿意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当几年牛马,多熬一些年头,终究还是可以出头的。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将自己的大半生全都用到了单人微型飞行器的研究上,难道仅仅为了圆儿时的一个梦吗?我依稀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他想研究一种可以像哆啦A梦的竹蜻蜓一样的飞行器,让人类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而不是一群人坐在名为飞机的铁皮盒子里。

铁皮盒子没什么不好的,坚硬,牢固。我曾经很用心地劝过他,让他放弃。可惜,他比铁皮盒子更加坚硬,牢固。他就像一棵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的松树,树根深深地扎在了大地里,任凭风吹雨打毫不动摇,任凭寒来暑往颜色不改。他争的不是名利,也不是得失,他争的是永恒,是万古长青。

可惜,他最终没能跑赢时间,在时光的长河中溺水而亡。

我打着火,猛踩一脚油门,逆流而上。我想在时光的长河中追上王永昌,看他最后一眼。

到达小王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多,路况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糟糕。在路上我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只进过一次服务区,在那里停下车吸了一支烟。

下车时天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不过我还是把高跟鞋换上了。我想漂漂亮亮地去见他最后一面。我从车上拿了一把折伞,紧了紧风衣。

秋雨像死亡一样冰冷。我撑起伞,把死亡挡在外面。

村里有一段土路,穿高跟鞋走在上面不太方便,泥泞,湿滑,几次险些摔倒。我循着唢呐和锣鼓的声音,以及时断时续的哭声,找到了搭在村广场上的灵棚。我抬头看了一眼灵棚充气拱门上的字:王永昌先生千古。

我把伞丢在了外面,淋着雨走了进去。此时,我无法将死亡挡在外面,因为我要走到死亡里面。那里有一个我在意的人。

在我快要走进灵棚的时候,站在灵棚外面的老人敲了一下面前的小鼓,大概是提醒灵棚里面死者的亲属,有人前来吊唁。随后响起了唢呐、锣鼓、铙、钹的声音,一起演奏哀乐。伴随着哀乐一起出现的,还有灵棚里的阵阵哭声。

我不知道当地的风俗习惯,不知道该如何祭拜,只是向王永昌的黑白照片鞠了三个躬。那张照片应该是对着王永昌的证件照翻拍的,把红底一寸照换成了黑白照。里面的王永昌抿着嘴巴,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完全没有一个死者该有的严肃,仿佛自己在看自己的热闹。

供桌的正中间摆着一个大猪头,猪头的左边是一大盘点心,搭成了生日蛋糕的模样;猪头的右边是一大盘馒头,垒得好像古埃及的金字塔。这三样没有一样是王永昌爱吃的。他不喜欢吃猪头肉,特别是冷猪头肉,他嫌肥腻;他也不喜欢吃点心,太甜,太油;馒头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如果一定让他选一样主食,他肯定选羊肉馅的水饺。

一名科学家死后不该是这样的待遇,哪怕他的后半生没有取得什么可圈可点的成绩。死者为大,供桌上应该摆一些他喜欢的贡品。最中间的冷猪头应该换成切开的半个西瓜,上面插一把长柄小钢勺,挖着吃方便;西瓜的左边应该摆一大盘刚刚烤好的地瓜,滋滋冒油,散发着阵阵香气;西瓜的右边是各种口味的小浣熊干脆面,如果他在路上饿了,可以先垫垫肚子。这才是王永昌最爱吃的三样东西。

不知道是受了哀乐的影响,还是被灵棚里阵阵哭声感染,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来得匆忙,没有准备花圈,也没有拿纸钱,鲜花更没有带一朵。我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海子的诗集带了过来。年轻的时候,王永昌曾经找我借过,我宝贝得不得了,没舍得借给他。现在我带了过来,送给他。

我怕把书淋湿了,夹在风衣里面。我从风衣里把书掏出来,不知道该交给谁。旁边有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书,看了一眼,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愣了一下,最后还是走到账桌前,把书交给了两位正在记账的中年人。年轻人又走过来问我的名字,我说铁雨心。他又问是哪几个字。我说,随便写吧,哪几个字都行,唯一一个认识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刚才进门时敲鼓的老人对着灵棚里面喊了一声“孝子谢了”,哀乐和哭声一起停了下来。一个小伙子穿着孝衣从灵棚里面钻出来,跪在我面前给我磕了一个头。我不知道该如何还礼,赶紧把他扶起来。

他说,您是铁雨心阿姨吧?感谢您能来。我说,我是铁雨心,节哀顺变。他说,我是王松云,王永昌的儿子。

我看着这张虽然皮肤有些黑,但是五官颇为精致的脸,完全找不到王永昌的影子。王永昌身材魁梧,粗枝大叶,有着典型的北方男人的特点。他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的时候,看他的背影会觉得像一棵树,四季常青的松树。而王松云却与父亲不同,他带着一些江南水乡的婉约,身上更多的是灵动。他的相貌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我觉得他的眉眼很熟悉。

王松云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说,我是父亲的养子,所以从长相上看不出我们的相似之处。我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自己错过了他结婚的消息。他说,父亲一生未娶。

听到这句话,我的鼻子一酸,又忍不住流下了泪来。他这又是何苦呢?我看了一眼王永昌的黑白照片,他在远处对着我笑。我侧过脸去,抹了一下眼泪,不想被他看到。

王松云从内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我。他说,这是父亲生前留下的,让我转交给你。我说,他还说什么了吗?他说,没有,他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信,应该是早就写好的。信里面交代了一些生活琐事,别无其它,只说让我把这张纸条交给你。

我接过纸条,说了一声谢谢。我问,王永昌是怎么死的。他说,实验失败,松云八号。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我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只是没有猜到会这么早。

下午3点准时下葬。我跟着送葬的队伍冒雨走到小王村的最西边,那里有一片荒地,四处都是低矮的坟头,看不出这一个与那一个的不同。王永昌将被埋葬在这里,跟他们一样,难分彼此,永远相伴。或许,只有至亲至爱的人,才能将他们同其它坟头区分出来,逢年过节为他们烧点纸钱,告慰在天之灵。

墓穴是提前挖好的,众人把王永昌的棺材抬了起去。棺材被漆成了黑色,看起来颇为厚重。想不到一个一生研究单人微型飞行器,渴望飞向天空的人,最终却要躺在沉重的棺材中,被黄土掩埋。

我不知道该如何怀念他,只能寄心于这场越下越大的雨,化作送别过故人的眼泪,愿他一路走好。

葬礼结束之后,我与王松云告别,说要离开。王松云希望我可以暂住一晚,明天早晨雨停了再走。我执意离开,他没再挽留。

我撑着伞离开的时候,雨越下越大,雨水打得伞噼里啪啦地响。乡村的土路被雨水泡得松软,我穿着高跟鞋步履维艰。细高跟插进泥土里,仿佛大树生出的根,死死地抠在大地里。我的脚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握着,极力挽留,不让离开。

在我开车驶出小王村之后,大雨变成了暴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路况太差,我不得不就近找了一个汽车旅馆住下,明天再走。旅馆很小,破旧不堪,仅供来往的大车司机暂时休息,各种设备都不完备。我找老板要了热水,给自己泡了一碗面。小旅馆线路老化,在暴雨天气里时好时坏,电灯忽明忽暗,气氛诡异。吃完泡面之后,我索性把灯关了。天气有些凉,我和衣而睡,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看来是我高估了深秋的气量,总以为它肯定还留有一些夏季的火热,没想到它早就把热情全部用光,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

临睡前我想起王永昌留给我的纸条,用手机的背光读上面的字——留下来陪我最后一晚吧。我忽然想起了走在泥泞的村路上,高跟鞋陷在地里拔不出来的感觉,我好像明白了当时是谁的手在紧握着我的双脚。一场大雨没能留住我,一条漫长而又泥泞的村路也没能留住我。我走得毅然决然,跟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我回不去了,只能停留在小旅馆里听风声雨声。我回不去了,只能停留在河光的长河里随波逐流。我掏出打火机,把纸条点燃。当纸条将要燃尽的时候,我忽然有些依依不舍,总想留下些什么。我拿出一支烟,借着纸条最后的火,把烟引燃。纸条熄灭了,变成了一丢纸灰,落在地上,一哄而散。

借着这支烟,我想跟王永昌说说话,陪他最后一晚。可惜,我离他太远,外面的风雨声又那么大,我不确定自己说的话他能不能听见。这一夜我什么都不想,只想你。

第二天一大早,雨停了,晴空万里。我驶上高速,一路向南。太阳在我的左手边,照着我的侧脸,暖暖的,让我感受到了秋天最后的温柔。太阳跟着我一路前行,不离不弃。

在某个瞬间,我觉得王永昌没有死,他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2.王松云

我被父亲收养的时候刚满八岁。

他牵着我的手,走出了孤儿院。我记得那天阳光明媚,父亲的手很大,很暖。他跟我说,以后你就是我儿子了,你的名字叫王松云。王松云这个名字并不拗口,但我还是听他重复了好几遍才记住自己的新名字。

父亲一生未娶,曾经我以为他痴迷科学研究,没有时间搞情情爱爱。后来才知道,他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女人。我问过他几次,但他没告诉我究竟是谁。直到父亲死后,我看到他留给我的信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叫铁雨心。

在父亲的信里,他只交代了一些生活的琐事,诸如他死后葬于何处,他的财产如何划分等等。他没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却单独给铁雨心留下了一张纸条。出于对父亲的尊重,我没看上面的内容。我想,上面应该是一些情话吧,也有可能写下了一些遗憾,或者上面写的是父亲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里的放下与释然。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

我试着联系了铁雨心。她回复了我的消息,还参加了父亲的葬礼。父亲下葬的那天下起了雨,路况不是很好,我希望铁雨心阿姨能留下来住一晚。这是作为儿子,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如果铁雨心阿姨真的是他的一生所爱,我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极力挽留,让她多陪父亲一会儿。可是,她还是走。父亲生前都留不下的人,我也没有办法将她留下。

这是我第一次见铁雨心,父亲朝思暮想终生不忘的女人。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并非那种绝色美人,但是五官精致,比例协调,令人舒服。特别是她的眉眼,我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一样。站在她的身边,我不自觉地感受到了温暖。这大概就是父亲喜欢她的理由吧。

我从未听父亲讲过他们的故事。我只记得小时候,父亲总喜欢在休息的时候抬头看天,我以为那都是为了科研,因为父亲一生的梦想就是研究出哆啦A梦的竹蜻蜓,也就是单人微型飞行器。他看天的时候,大概心里正在计算飞行器的各项参数。我不懂父亲的研究,但是我喜欢陪着他一起看天。

现在想来,那时候他看的可能不是天,而是天上的云。这云不是别人,正是铁雨心。松是我的父亲,云是铁雨心阿姨,所以我的名字才叫王松云,他研究的第一代飞行器叫松云一号。大概这是他们年轻时的一个梦吧。

从最初的松云一号到最后的松云八号,单人微型飞行器耗尽了父亲一生的心血,最后他因为松云八号的试飞不幸殒命。整个松云系列飞机器,我几乎全程见证,见证了父亲从失败走向新的失败。最后,他从研究院辞职,进行独立研究,几乎耗尽了家里的全部积蓄。

我没有父亲那样的学识和才华,一点都帮不到他。我并非不努力,只是在学习方面确实没有什么天赋。父亲也没有勉强我,他尊重我的天性和选择。高考落榜之后,我没有复读,也没有去读技校学个一技之长什么的。我回到了父亲的老家,继承了他在老家的五亩薄田和一块旧宅基。父亲为我盖了新房,置办了农具。我决心在小王村踏踏实实当一个农民。

父亲的脸上多少有一些遗憾,仿佛对我有所亏欠。我说,爸,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他说,那就好,幸福比什么都重要。我问他,爸,那到底什么是幸福呢?他想了一会儿,说,大概是跟自己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吧。我又问他,爸,那你幸福吗?他笑了笑,说,会的。

我回小王村种地的那一年,他已经开始研究松云八号,他说自己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他一次,带点自家地里种的新鲜瓜果。在他去世前的最后半年,他日渐消瘦,我有些担心他。我提醒他不要太过劳累了,要多注意身体。

他说,松云八号已经很难在短时间内提高最大负重,为了正常实验我必须把体重降下来。我说,爸,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在减肥呀。他说,身体太沉了,灵魂就会不堪重负。

可是,身体太轻了,灵魂同样无法安放。那些死去的人,不都是因为灵魂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容器了吗?

那是我跟父亲的最后一次对话。松云八号在普山的山顶上试飞。普山海拔不算高,山顶上有一片空场,可以当作实验场地。那是父亲决定独立研发飞行器之后选定的一号实验场,没有二号实验场。于是,对父亲的搜救便是从一号实验场开始的。

松云八号试飞之后,父亲便失联了。救援队在普山上进行了长达13天的拉网式排查,最后只在一片黑松林里找到了松云八号的残骸。虽然没有找到父亲的尸体,但是已经可以确定他的死亡。根据父亲留给我的那封信,在第14天我对外公布了父亲的死讯,并且根据他的要求按当地习俗举行了葬礼。

父亲的遗体一直没有找到,这对我来说既是一件伤心的事情,又是一件欣慰的事情。伤心的是,父亲一直不能入土为安;欣慰的是,父亲很可能还活着。

棺材里躺的不是父亲,而是他生前的研究资料和部分手稿。我不确定那些东西的科研价值,曾经有人建议我将那些东西保留下来,甚至对外公开发表,让科学界重视父亲的研究成果,认可他在单人微型飞行器领域的贡献。

我觉得大可不必,这些东西只会让一个孩子失去父亲,从一个孤儿又变回孤儿。

3.王永昌

我们实验室六个人最后一次团建是在普山上露营。

那时候,我们的科研项目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刚刚拿到一笔不菲的奖金。胜利成果来之不易,最大的功臣铁雨心却即将离开我们,她已经接到了加拿大国立科学研究院的邀请。

我们考虑过很多种不同的方案为她送行,最终还是选择了去普山上露营。普山海拔不高,利于攀爬,但它却不是什么旅游胜地,人迹罕至,有着不错的自然风光。山清水秀,大片的黑松林。

山上有一个湖,我们把帐篷搭在了湖边,既可以补充淡水,还可以在闲着没事的时候钓钓鱼。帐篷一共搭了两顶,三个男生住一顶,三个女生住一顶。

我们六个人背着双肩包,把野外露营的装备以及食物背上山。除了两件换洗的衣物之外,我的包里塞满了生地瓜和小浣熊干脆面,这引来的其他几个人的冷嘲热讽。他们问我为什么要背一堆生地瓜上山,而不是地瓜干。我说,地瓜要现烤的才好吃。他们说我不懂露营,我说他们不懂生活。

无疑,铁雨心是最懂生活的人,她甚至带了一本海子的诗集。每天坐在湖边晒太阳读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想拿过来看一眼,小气鬼宝贝得不得了,碰都不让碰一下。

当他们用山上的松枝把篝火升起之后,才明白我是对的,他们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急于找点东西烤一下烘托气氛,可是几个小地瓜七手八脚忙活半天,一条鱼都没能钓上来。他们这时候才想起我背上来的地瓜,一个个都去翻我的包。我赶忙将双肩包护在胸口,紧紧抓着不松手。

我说,我们还要在山上住好几天,地瓜有限,我们要省着点吃,我来分配。他们表示同意。我从包里掏出三个地瓜,两个小的,一个大的。我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两个人分吃一个地瓜才香。那个大的是我跟铁雨心的,剩下两个小的,你们自己商量。

铁雨心看我抠抠搜搜掏出三个地瓜来,白了我一眼,说,小气鬼。同事说,不但是个小气鬼,还是个偏心眼。我无言以对,只得用一阵爽朗的笑声遮掩。啊哈哈。

铁雨心不食人间烟火,不喜欢烟气缭绕,自己一个人坐在远处看书,要当小仙女。我估摸着烤得时间差不多了,赶紧拿着一根树枝,把最大的那个地瓜扒拉了出来,掏在手里去跟铁雨心一起吃。我怕稍微晚一点就被他们抢了去。

烤地瓜很烫,双手根本拿不住。我烫得把烤地瓜从左手传到右手,又从右手传到左手,还不停地吹气,给烤地瓜人工降温。远远望去,我好像在表演杂耍。

我表演着杂耍走到铁雨心面前,说,小仙女,别看了,快吃烤地瓜,凉了就不好吃了。她把书扣在大腿上,接过我手中的烤地瓜,吹着气掰开,把大的一块给我,自己吃那块小的。我盯着她的大腿出神,没有看到她剃过来的半块烤地瓜。她的腿很白,书皮也是白的,她的腿比书皮还要白。这让我一度觉得,海子写的诗也很白。

她发现了我的异样,说,小气鬼,你看什么呢?我说,我我我,看诗呢。她说,书扣着呢,你怎么看的诗,用透视眼吗?我说,我要是有透视眼,那可不只看这个了。她说,讨厌鬼。

我拿起她扣在大腿上的诗集,读了她刚刚读过的那一页: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7.25  火车经德令哈

我说,这首诗是海子写给他姐姐的吗?她说,不是,是写给他的恋人的。我说,握草,竟然是这样。小仙女,要不你也给我做姐姐吧。她说,走开啦,你比我年龄还大,让我给你做姐姐,你少想美事。我说,我给你做姐姐也行。她说,滚滚滚,你看看你烤的地瓜,里面还夹生呢,没烤熟。别跟我贫了,快拿去再烤一下。

我看了一下她掰开的地瓜,里面果然还没烤熟。这就是个头大的地瓜的坏处,不容易熟。我接过她手里的两块地瓜,说,小仙女,你继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吧,我去解决“面朝大湖,地瓜不熟”的问题。

我转身离开,走向篝火。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跺着脚生气地喊,你看看你,不擦一下手就摸我的书,书页都被你弄脏了。我转身向她做了一个鬼脸,略略略,小气鬼。

一群小地瓜,烤不熟一个大地瓜。果然,烤地瓜这种技术活还得由我亲自出马。在山上露营那几天,我的主要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给一群小地瓜烤地瓜。小地瓜们则每天都在研究鱼竿,争取在露营结束之前钓一条鱼上来。小仙女要么坐在湖边晒太阳读诗,要么在附近四处溜达。

有一天,我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东西的感召,只身走进了一片茂密的黑松林。我躺在松树下面,嗅着松树散发出来的略带甜味的清香,看着天上忽明忽暗的云。在那一瞬间,我看到松林跟天连在了一起,松树跟白云手牵着手,好像一对恋人一般。

我在黑松林中沉沉睡去,直到听见铁雨心在喊我的名字。她问我在干什么,怎么睡在这里。我说,我看到松树跟白云连在了一起,仿佛手牵手一般。她说,咫尺天涯。我说,不,天涯咫尺。她说,如果我们会飞就好了,就像哆啦A梦的竹蜻蜓,想去哪里只要把竹蜻蜓戴在头上,就可以通过意念飞行,那时候才是天涯咫尺。我说,会有那一天的。

铁雨心倚在一棵松树上,低头看着我。我躺在松树下面,抬头看着天。

我说,一定要离开吗?她说,我没有理由拒绝加拿大国立科学研究院的邀请,那里拥有更好的学术环境和科研条件。我说,我可以成为那个理由吗?铁雨心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我知道,不回答便是她给出的答案。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大家都在等你烤地瓜,我们回去吧。我说,好。

露营结束之后,铁雨心办理了离职手续,去了加拿大。她走之后,我成了研究院里最优秀的高分子材料领域专家,本来她才是最好的那一个。我的研究方向有了一些改变,从高分子材料的研发逐渐向高分子材料在航空航天领域的应用倾斜。领导注意到了我的这种改变,出于对我的信任,并未进行过多干预。

同年年底,单位组织了一次送温暖活动,去孤儿院为小朋友们讲科学故事。在我为小朋友们分发糖果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小男生,他的长相颇为清秀,眉眼仿佛一位故人。我们四目相对时,我愣在了那里,他长得太像铁雨心了。我见过铁雨心儿时的照片,他们两个仿佛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一个远在加拿大,另一个是我眼前这位只有八岁的小男孩。那一刻我忽然萌生了一种想法,我要把这个孩子领回家。

孤儿院的院长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收养这个孩子。我说,因为他很像我的一位故人。院长说,故人之子?我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院长说,请好好待他。我说,一定。

一个月之后,收养手续办完,我牵着男孩的手离开了孤儿院。在回家的路上,我对他说,我叫王永昌,是一名科学家,以后就是你的父亲了。你的新名字叫王松云。我现在还是单身,如果有一天你有了母亲,她的名字一定叫铁雨心。你记住了吗?他说,我记住了,以后我叫王永昌。我说,不对,王永昌是我的名字,你叫王松云。他说,王松云。我说,对,王松云。

那一天,我一口气对他说了三个名字,我最希望他记住的是最后一个。因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很像保守着一个秘密,好累呀。可惜,他唯独把我认为最重要的那个名字忘记了。

王松云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好孩子,只是在学习上没有多少天赋。这一点他不随我,也不随铁雨心。我没有勉强他,一个人只要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便是成功,不一定非要当多大的官,挣多少钱,取得多少科研成果。

高考落榜之后,他不想复读,也不想读技校,或者打工,他想回老家去。他说自己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我说那也挺好的。就这样,我从大山里的小村庄走了出来,他又从大山外的大城市走了回去。这也算另外一种形式的叶落归根。

从松云一号到松云五号,我的研究方向彻底变成了单人微型飞行器。我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这里,但是依然收效甚微,没有取得什么突破性的进展。领导和同事对此颇有微词。他们首先削减了我的研究经费,然后减少了我的研究人员,最后直接为我指派了新的研究项目。我不能在没有研究经费的同时,还没有研究时间,于是我决定辞职,依靠自己独立研发。铁雨心曾经劝过我,但是我没听。因为当初那个关于竹蜻蜓的梦,已经在我的心底生根发芽。我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送给她一个竹蜻蜓。

松云八号是我研发的最成功的一代飞行器,也是最像竹蜻蜓的飞行器,可惜燃料有限,不能飞得太远。我每天废寝忘食,加快研发进度,希望铁雨心一回国就能看到我送她的竹蜻蜓。我沉浸在成功的喜悦和故人归来的希望之中,不知疲倦。

直到半年前的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在咳血,还总是低烧。开始我以为只是普通感冒,没有在意。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才知道,已是肺癌中期。医生建议我立即住院,尽早安排手术,还要配合化疗、放疗和靶向药物治疗。我问医生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他说因人而异,现在还不好说,如果5年以后未复发,才能称为治愈。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我也不想拖累王松云,这些年的独立研发已经耗尽了我的全部积蓄,我不能让孩子再因为我而负债累累,他应该在小山村里过他喜欢的生活。我决定与时间赛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飞上蓝天,飞向白云。

松云八号试飞的那天,阳光明媚,蓝天白云。我将提前写好的信放在了茶几上,还单独给铁雨心写了一张纸条,我有些想她了。如果我死了,我希望她能多陪我一会儿。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试飞场地还是在普山山顶的那块平地上,我叫它一号实验场。其实,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只有我自己知道——雨坡。我总觉得,山顶的雨比别处的更大。我曾经驾驶着飞行器从普山上那个湖的上空飞过,我发现那个湖竟然是心的形状,我为它取名为心湖。

普山上有雨坡、心湖,还有一片黑松林,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再也没有比那里更好的福地了。如果一定要死,就让我死在那里吧。那里离铁雨心最近。

松云八号各项参数全都正常,我顺利起飞。在雨坡上空停留片刻之后,我决定去心湖上看看。在那里,我做了几个飞行动作,无异常。我在心湖上空盘旋,看到了当年我们露营的地方,我想起了铁雨心捧着海子的诗集,躲在离篝火很远的地方当小仙女的样子。

之后,我再次感受到了某种东西的召唤,就像二十多年以前那样。燃料已经不足,但我还是决定去黑松林那里看看。那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

我向着遥远的松林飞去。

4.铁雨心

根据当地的习俗,葬礼结束之后,死者家属会向当时前去吊唁的人致谢,俗称谢孝。王松云没有我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他只能通过王永昌的QQ联系我。一连数天,我都在线等着他。

终于有一个晚上,王永昌的头像再次亮了起来。他换了新的头像,还改了个性签名。新头像是一张似曾相识照片,蓝天白云松树。王松云上线之后对我表示了感谢,我劝他节哀顺变。客套话说完之后,我们聊了起来,就像一对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样。

我说,你换头像了。他说,是的,从父亲的手机里找到的,这是他手机里唯一一张风景照,应该有特殊的意义。从像素来看,是多年以前拍的,在他手机里存了很久,即使多次更换手机,照片一直没有删掉。我说,我们去过这个地方,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说,我觉得很特别呀,你看,地上的松树好像跟天上的白云手拉着手,他们好像一对情侣。我说,你也这么觉得吗?他说,嗯。我说,看来你的父亲是对的。他说,什么?我说,没什么。他说,可是我又觉得,地上的松树怎么可能跟天上的白云手拉手呢?只是看起来很像罢了。我想到了一句话,便用这句话做了父亲的个性签名: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我说,看来我也是对的。

我们两个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好像都在思索彼此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王云松再次开口,问了我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他说,铁阿姨,你结婚了吗?这可能有些冒犯,但是我忍不住要问一下这个问题,就当替我父亲问的。

我说,结过。他说,你的意思是?我说,半年前,我跟前夫协议离婚,他留在了加拿大,我回到了中国。他说,你有孩子吗?我说,只有一个女儿,现在跟她的父亲在加拿大生活。他说,你的女儿长得像你多一些,还是像她的父亲多一些?我说,怎么说呢,我的亲生女儿肯定长得跟我有相似的地方,但是跟她的父亲更为相像。她长得像我的地方很少,我甚至觉得你比她长得更像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了我三个字:啊哈哈。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王永昌没有死,他一直都在我的身边。我在对话框里打下了这句话,还没等发送出去,就看到王松云发来的消息:我觉得父亲没有死,他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我笑了,把对话框里原来那句话删掉,换成了一个摸摸头的表情包。我说,孩子,我也这么觉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自己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大雨,我没有带伞,匆匆忙忙躲进了一片黑松林。黑松林里阳光明媚,没有一丝风雨。我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感召,一点一点向着松林深处走去。

在松林深处,我见到了王永昌。他躺在松树下面,伸展着四肢,胸口扣着一本打开的诗集。我把诗集从他的身上拿起,随便读了一段: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7.25  火车经德令哈

我记得这是海子的诗。我看到发黄的书页上,有一个明显的黑手印,那是当年露营的时候王永昌留在上面的。这本诗集是我送给他的。

我倚在松树上,低头看着他;他躺在松树下,抬头看着天。我好奇地问,王永昌,你在看什么?他没有说话,只对着我笑了笑,继续抬头看天。我在他的身边躺下,枕着他的臂弯。

我跟他一起看天。我看到松林跟天连在了一起,松树跟白云手牵着手,好像一对恋人一般。我躺在松树下面,嗅着松树散发出来的略带甜味的清香,看着天上忽明忽暗的云。我对王永昌说,这里真好,我想留下来,不走了。

他没有说话,我感到他的手臂一点一点从我的脖子下面抽离出去。我想挽留他,可是他已经戴着竹蜻蜓飞上了天空。

我看到他向着更加遥远的松林飞去。

5.尾声

入冬之后,铁雨心主动联系了王松云,她想赶在下雪之前去一次普山,一起看看那片松林,并且在山上露营。

天气预报说,过几天有大雪。下雪之后再登普山就难了,要等到第二天开春。王松云爽快地答应,他想看看父亲当年露营的地方,也想跟铁雨心多亲近。他喜欢铁雨心。

两个人在普山脚下的约定地点碰头。王松云看到铁雨心穿着一身运动装,上身是黑色的冲锋衣,下身是卡其色野营登山裤,颇有几分英气,与上次见面时的穿搭风格很是不同。王松云看到铁雨心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不禁问包里都装了什么。

铁雨心说,生地瓜和小浣熊方便面。王松云说,铁阿姨,野外露营带这些东西干嘛?铁雨心笑了笑,说,你爸爸爱吃。王松云又想起了父亲,不无感伤地说,父亲可能已经在山上等我们了,我们赶紧上去吧。

铁雨心说了一声好,大步走在了前面,把王松云远远地甩在身后。王松云想上去扶着她,没想到铁雨心身体很好,并无老态,反倒是自己想要跟上铁雨心的步伐不得不费一些力气。

上山的路铁雨心比王松云还熟,虽然已经有好多年不登普山了,但是铁雨心仿佛依然认识前路。一切都没有变。铁雨心带着王松云绕开了几乎所有难行的山间小路,直达山顶。王松云觉得铁雨心太厉害了,不禁心中又多生出几分敬意。

在快要到达山顶的时候,王松云的体力有点不支,铁雨心停下来等了他两次。最后她牵着他的手,一起来到了露营地——心湖。他们在心湖旁边搭起了帐篷,帐篷还是搭在当年的那个地方。王松云拿着一柄小斧头和一根麻绳去找干柴,铁雨心则把露营的东西收拾好,把自己背包里的地瓜和小浣熊方便面拿了出来,放在即将生火的地方。

王云松很快就抱着一堆干柴回来了,两个人生起了火。铁雨心坐在篝火旁搓着手。天有些冷。王松云挑了两个个头比较大的地瓜,放在了篝火旁边,等着木柴烧尽之后将地瓜埋进草木灰里。

铁雨心说,大的不容易熟,挑一个小点的吧。王松云挑了两个小一点的地瓜,放在篝火旁。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王松云说,我们两个吃一个地瓜吧。王松云说,好的,铁阿姨。铁雨心说,别叫我铁阿姨了,多生分呀。王松云,那我该叫什么呢?铁雨心说,要不你跟你爸那样叫我吧。王松云说,我爸叫你什么?

铁雨心坐在篝火旁,双手托着下巴,又想了王永昌。那时候她不喜欢篝火旁的烟火缭绕,总觉得熏的一身烟火味,每次王永昌在篝火旁烤地瓜,她总是坐得远远的,自己一个人看书。王永昌说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一天到晚只会喝露水。

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会笑出声来,这大概可以算作喜欢吧。铁雨心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她对王云松说,你爸爸喊我小仙女。王云松说,好的,以后我也这么叫你,小仙女阿姨。铁雨心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在不解风情这方面,父子俩还真是如出一辙。

过了一会儿,烤地瓜的香味便弥漫在了空气中,盖过山间的松香。铁雨心拿着一根小木棍,把地瓜从草木灰中扒拉了出来。她蹲在地上,学着王永昌的样子用嘴巴吹着气,然后把烤地瓜从地上拿了起来。烤地瓜很热,她把烤地瓜从左手传到右手,又从右手传到左手,好像杂耍一般。等到烤地瓜不再那么烫手,她把地瓜掰开,大的一块递给王松云,小的一块留给自己。

王松云一直蹲在篝火旁看着铁雨心烤地瓜,仿佛馋嘴的人类幼崽,不停地问,小仙女阿姨,熟了吗?小仙女阿姨,熟了吗?铁雨心说,再等等,再等等,不要着急,再烤一小会儿。

铁雨心在掰开地瓜递给王松云的时候,王松云不再是故人之子,他就是自己思念的逝去的故人。时间和空间仿佛发生了逆转,再次回到了二十年前:她把地瓜掰开,交到了王永昌的手上。

王松云接过铁雨心手中的地瓜吃了起来,狼吞虎咽,无比香甜。他已经好久没有品尝到亲情的味道了。他的眼中满是泪水,他先是想起了爸爸,然后又想到了一生都未曾见到过的妈妈。他曾在睡梦中无数次梦到妈妈的模样,可是他每次都在即将看到妈妈的脸的时候从睡梦中惊醒。后来他长大了,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梦到一张从未见过的脸。然而,从今天开始,他或许可以做一个关于妈妈的美梦了。他很开心。

他们在山上住了好几天,在篝火旁烤地瓜,在心湖旁边溜达,在松林深处躺在地上看云。铁雨心带着王松云一起看了松与云相接的地方,她躺在松树下,抬头看着天;王松云倚在松树上,低头看着她。

王松云好奇地问,小仙女阿姨,你在看什么?铁雨心对着王松云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抬头看天。他在她的身边躺下,枕着她的臂弯。他们一起看天。他们看到松林跟蓝天连在了一起,松树跟白云手牵着手,好像一对恋人,好像一对母子。

铁雨心躺在松树下面,嗅着松树散发出来的略带甜味的清香,看着天上忽明忽暗的云。

她说,这里真好,我想留下来,不走了。

他说,我也是。

晚上,细碎的轻轻拍打帐篷的声音使她惊醒。开始下雪了。已经到了该下山的时候。是的,天气预报是对的:全世界都在下雪。雪落在帐篷上,落在湖水里,落在遥远的松林。

天好冷。她抱紧了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王永昌的名字。他蜷缩着身子,把头依偎在她的胸口,像一只散发着奶香的小兽,一遍又一遍轻声呼唤着: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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