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这一生,抓了最坏的牌,打了漂亮的翻身仗。曾经走到山穷水尽,拼了命又扳回个柳暗花明。才发现,从来命运欺怂汉,幸运只肯顾英雄。
下面要说的是三叔不同寻常的高考故事。
一九七八年,那是一个春天,三叔过了他二十三岁的生日,晋升为村里的头号剩男。
那个年代的剩男叫光棍。七十年代的农村男子不到二十岁就结婚生子,到了三叔这个年龄还没有人提亲就是要打光棍的节奏了。农村的光棍都下场凄惨,没有家庭就没有女人照料也没有儿女养老,这让作父母的怎能不揪心?
但爷爷也没有办法。
据说祖上也曾良田百亩,家财万贯,但到了父亲这一代就只剩下一顶地主帽子而已。这顶帽子沉甸甸的压在一家人的头上,使得整个家族都成为村里的下等公民:家里兄妹六人都是年轻力壮,能吃能喝花费大的年纪,生产队里分的钱粮总是最少。父亲、三叔和二姑都是学霸级的人物,却也因为是地主的孝子贤孙被迫早早辍学断了读书上进的路。
读书好的人大都不怎么擅于农活,三叔辍学后在田里摔打了十来年,还是没有没有成为一位专业技能过硬的农民。他身上总带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书生气,在生产队里被嫌弃“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年纪轻轻还生了一种很难治愈的皮肤病,又总是被人笑话“小姐身子丫鬟命”。
地主成分,家庭贫困,不擅种地,身有顽疾,随便哪一条都是那个年代农村青年婚姻市场上的终极短板,三叔竟然不幸集齐了。
爷爷思来想去,决定拿我大姑给三叔换亲,风刚透出去,就让三叔自己搅合散了。肯换亲的人家要么实在贫困要么本人有残疾,三叔说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让妹妹为自己牺牲一生幸福。
一家人正为了这事水深火热之时,在相邻镇上教书的表姑来走亲戚,看到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的三叔躲在角落里津津有味读《红楼梦》,很惊奇,问:三儿,你能看的懂?三叔答:看得懂。表姑跟三叔说:国家已经恢复了高考,不论成分,唯才是举。你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只可惜耽误到现在。你还想上学吗?三叔立刻应声答道:上学!我想去上学!表姑长叹一口气:目前倒有个初三复读班是面向社会招生的,但你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啦,底子实在太薄,怎么能跟得上?!你要真想读书就跟着试试吧!
消息传开,村里的人觉得他简直疯了:别人家的娃都能打酱油啦,他媳妇还没找上,不着急自己的终身大事,居然跟半大孩子一起上学去了,大学是那么好考的?真当自己文曲星下凡了呢!不管别人怎么说,三叔铁了心去投奔表姑,他自己很清楚,这一去将是他与命运的一场豪赌,赢了他可以得到他想要的生活,输了他的人生可能将一败涂地,可是他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赢面最小的。他辍学十几年,再次来到学校,发现教室里坐着都是叶嫩花初的小鲜肉,就连讲台上的好多老师都看着比他年轻。
三叔在表姑的关照下办理了入学手续,这所学校的学生都是走读,学校没有宿舍和餐厅,家里肯放着一个劳动力来读书已经仁至义尽,更不可能再给他租房子。三叔很快就想法子安顿下来,他借着表姑的面子把铺盖卷放在教室隔壁的教师宿舍里,晚上就搬来教室,再拼几张课桌当床,他喜滋滋的想这样别人上下学路上的时间他都可以读书,沾了多大的便宜!至于吃饭,就算有餐厅,他也吃不起,早就从家里带了方便储存的山东特色名吃——煎饼。
三叔这一读,寒来暑往就是四年,刚开始,全班所有学生都可以当他的老师,半年后,他已经是名列前茅的学生了,读到初中毕业季,他居然甩开了千军万马,闯过了独木桥,考入了高中。即使这样,考大学依然是他遥不可及的梦,当年的高考成功率实在是很低。三叔就这样一直读到了高三,已经二十七岁了,当年国家已经出台了政策将考生的年龄限制在二十二周岁,恰好是三叔户口本上的年纪,当年村里整理户口档案的时候阴差阳错的将三叔和四叔的生日搞混了,不曾想竟然这样机缘巧合的成全三叔参加了1982年的高考。
每次父亲说起三叔的这段求学经历,都煽情的如朱军一般: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教室里冷得像冰窖,你三叔啊,只穿一件破棉袄……
高考前三叔回了趟家,红着脸跟我奶奶说:老师说,快考试了,让我们增加营养。奶奶连连点头,立马付诸行动——打了三只鸡蛋做了一锅西红柿鸡蛋汤,全家男女老少十口人每人一碗,又本着睦邻友好的方针拉着来借锄头的邻家大婶喝了一碗。你看,这就是穷人家里为高考的孩子增加了营养啦!
三叔喝了这么一碗营养丰富的鸡蛋汤后就又带着一包煎饼回到了学校,走上了高考的考场。
参加完高考的三叔,白天一直躲在家里发呆,出去见个人都会笑嘻嘻的问他:三儿,考上了没?晚上要出去溜达到半夜——他焦虑的睡不着。
成绩和分数线公布的时候,三叔谁也没告诉,自己去学校看了,回来悄悄跟父亲说,他的成绩只差了0.5分没上线,不过,没关系,他不后悔,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就动身去省城学习维修家电了。父亲知道他是不愿意面对村子的人,只好将三叔送上了去往省城的火车。
过了半个月,表姑突然急匆匆来村里找到了父亲,她拉住父亲,激动得说:快,通知三弟,录取分数线下调了一分,他被录取了!明天下午三点前必须参加体检!
父亲被这个重大好消息击的有些晕乎,走路都有些发飘,却一刻没停大步跑到奶奶家。二叔和四叔正在往地里运农家肥,刚装了半毛驴车粪,父亲等不得把粪卸下,从地上拣了一个玉米皮蒲团扔在毛驴车上,就对二叔和四叔说:走,快送我去镇上火车站。
四叔扬起鞭子,毛驴就嗒嗒的跑起来。于是父亲在火车开动前五秒钟跳上了镇上开往省城的每天一班的绿皮火车,怀着激动的心情到了省城。
三叔到省城后曾寄了一封平安信给父亲,寄信地址只是一个街道的名字。父亲按地址找到那条街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了,昏黄的路灯下,大街上空无一人,父亲来回走着看街旁的牌匾标志,希望能找到三叔学习的家电维修学校。但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新开张的培训机构,还窝在某个小学的废旧教室里,怎么会在街道上挂上牌匾呢?
深夜寂静,父亲在人生地不熟省城街道上走来走去,一无所获,又无人问讯,想到三叔这几年的辛苦,又焦急又无奈,欲哭无泪。天渐渐亮了,有个馄饨铺子亮起了灯光,腹中饥肠提醒父亲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于是,他走进馄饨铺子,一边吃,一边打听附近有无家电维修学校,谁知店主人说,这个学校临时租赁的学生宿舍就在馄饨铺后面的楼里。父亲激动的扔下筷子就跑了去,果然找到了三叔。
三叔初时根本不信,他以为父亲这是想法子带他回家呢!父亲说了半天才让他明白这是真的:他被录取了!兄弟俩又是开心又是激动,立马收拾了铺盖跑向火车站。
二人几乎在停止检票前的那一刻冲进了火车站,乘坐省城发向家乡的火车,又倒了一个小时汽车,又跑了五六公里的路,终于找到了县城的大学生入学体检的地点。
他们到达的时候,医生们正在收拾体检器械准备下班,本来嘛,一个县里也多少人要参加这次体检。三叔一把扯住医生说,还有我,我是来体检的。医生不高兴的说:上大学这样的事你也能这样不上心,再晚来五分钟我就走了。父亲也在一旁哀求说:帮帮忙,大夫,我这是刚从省城找回我兄弟!一路没敢耽搁,跑着来的。
医生笑了,没有再打开他那些收拾好的体检设备,而是仔细打量了一下三叔,见他跑了一路,呼吸均匀,面色红润,又当胸捣了他一拳,触手是紧绷绷的胸肌。小伙子,够壮实的!医生说着就接过三叔的录取通知,盖了体检合格的章。
其实,三叔的皮肤病一直没痊愈,但脸和手上这种外露的地方却是溜光水滑的好肌肤。三叔跟父亲走出体检处后,对父亲说:哥,你说我这种皮肤病如果被医生发现了会不会不许通过啊父?父亲大吃一惊,迟疑着说:或许不妨事吧!谁知道呢!三弟啊,你命里就该读大学啊!
上了大学的三叔,身价暴涨首先还是体现在婚姻市场上。尽管三叔已是三十岁高龄的剩男,家里的门槛几乎要被媒婆踏破了,说的尽是十里八乡掐尖的正值青春年华的好姑娘,只是,三叔再没有在老家相过亲。
三叔大学毕业,正好是百废待兴,人才奇缺的年代,工作是国家分配的,报到时的单位派人巴巴的接站,一上班就先发了一套两室两厅带院子的房子。
爷爷听说后终于放了心,对村里的媒婆说:不用咱老家人操心了,国家给他分了工作,发了房子,接下来还会给他发个媳妇的!
这话一点没错,不久,单位领导就给三叔介绍了一位在银行工作的姑娘,二人一见钟情意相投,两心相印订白首,过上了幸福的小日子。
三叔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高考改变了三叔一生的命运,也震撼了村里所有的人,遂叫山村父母心,不重银钱重教育,大大降低了我们村的儿童辍学率。
三叔工作以后,更是不遗余力的支持子侄辈上学读书。因此,我们家的后辈中,不少人在三叔的支持和鼓励下考上了大学。
现在的三叔,在一个海滨城市过着含饴弄孙的退休生活。每当过年过节,子侄们纷纷问候祝福。敬爱的三叔,永远是我们家族的精神支柱和凝聚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