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日记(17)
2005年1月10日 阴转小雨
布拉格酒吧 & 雪花打在我身上
我偶尔也可以在上午十点钟之前走出客栈,今天就是。
走出科贡坊,四方街上勤劳的游人已经开始一团一簇地照相了。穿得整整齐齐的纳西族老太太环了个圈,手拉着手,正在一漾一漾地打跳,中间一个老太太抱着录音机,脚下踩着节奏,一晃一晃的。她们打跳是工作,要给她们付工资的,所以她们每天准时开始,跳得很卖力。
在一个路边小店,我要了一份白粥,一只鸡蛋。我刚坐下,一群人把我团团围住。
“要不要包车去玉龙雪山?虎跳峡?”
“要不要买名信片?”
“要不要丽江地图?”
“要不要新鲜的草莓?”
我微笑,一个一个地拒绝。包车的那个男人还在坚持,我说:“我来一个多月了。不去,哪儿也不去。”
他们看着我,很惊讶,然后离去。
每天只要我外出,总有一群人问我要不要包车。我在想,要不要在我身上挂一个牌子:“别烦我,我来一个多月了。”
走出餐馆,看到一个女人背着大大的背篓,最上层是白布,下面刺刺地鼓得高高的。她手里拿着一扎扎粉色的杜鹃花,喊着:“杜鹃花,一块五一把!”
我在丽江很多客栈、酒吧的桌上都看到这样的杜鹃花,素素地插在古朴浑圆的陶罐里,阳光打在上面,风致娟然。如果我在这里有固定的房子,我会每天都买一大把,简约地插在水里,暗香盈袖。
下午,天忽然阴了。淡黑的云拉起广广的纱,铺开来。空气中流动着湿湿的水气。突然就降了雨,细密的雨丝静静地筛着,像蜘蛛网。我来丽江这么多天,很少碰到雨。听他们说,丽江的雨季是七八月,那时总是豪雨如注。而我来的这些日子,阳光天天打在地上。
我在小雨里往回走,去“布拉格酒吧“。那里有临街的大大的落地窗,可以看人。还有很软滑的音乐,可以发呆。有不少书,可以消磨时间。“布拉格”有非常法国化的咖啡屋氛围,那里整体的颜色、音乐和空气中流淌的味道都让我想起法国。那里很温暖,很像家,很多老外每天都耗在那里。
我要了一杯菊花茶,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坐下。身后的墙壁上挂了十多本厚厚的留言本,我随手摘下两本,一页一页地翻着。在丽江的酒吧或者客栈看留言本是个不错的节目。大家在留言本上都出奇地坦率,会讲自己的伤心事、遇挫的爱情、讨厌的工作、在丽江的艳遇以及艳遇后错踪复杂的心情。还可以看到很多钢笔画,有不少是出自艺术家之手,下笔和线条都颇有可观处;有些画就是彻底的垃圾,但我也会惊讶他们留在这里让人欣赏的勇气。
我一页一页地看留言本,隔着或远或近的时间,看那些来到丽江的人们杂草丛生的心情,从只言片语中猜测他们没有写出的故事。每个人来到丽江,或者离去,其实原因都差不多,他们执著和苦恼的都相仿佛。
隔着落地玻璃门,石板路在细雨下变得青湿,发乌地油亮着。稀稀拉拉的游人在雨里狼狈地走路。我合上留言本,看完这么多倾诉,心情有些暗暗的。忽然响起了一首法语歌,暗哑的男声,流畅地在“布拉格”里游动。房间中央煨了盆木炭,红红的光。一只黑色的小哈叭狗蹲在火盆边,眼神悠远地看着门外。它应该就是留言本中反复提到的“小黑”。是不是因为在这里接触的人非常不一样,而且天天听着很有品味的音乐,使这只狗的气质与众不同,它眼神中有种漫不经心和见多识广。
我回到客栈已经是晚上,店里的小工纳西族女孩秀秀仍然坐在小院子里固定的位置上,孤独地玩纸牌。她只有十七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是低着头小心地瞟着人看。 秀秀上到初二就不想念书,早早出来工作,一个月挣三百块钱。她不喜欢看书,一个人在客栈时,她就静静坐着,像只温顺的猫。她家在拉市海,她最远到的地方就是丽江古城。
在这里很多纳西族小女孩十六七岁就在古城里做工,她们本来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但如果她们在酒吧一条街那样的环境下工作,就会迅速学会都市里最渣滓最颓糜的东西。就像一张雪白的纸,放在脏脏的空气里,会迅速变得斑斓。
每次路过酒吧一条街,看着临街站着的纳西族小女孩的表情,我都会心痛:她们十几岁的小脸上是满不在乎和俗不可耐。在酒吧里,穿着民族服装的小服务员会随着超强的迪斯科音乐疯狂地扭动着小屁股,她们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抖着肩膀,她们一定认为自己的表情很酷。
还好,秀秀待在相对单一的环境里,她还没有被污染。她只是精神空虚却并不知道。每天晚上,我都坐在小院里和她聊天,给她讲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她叫我大姐姐,她喜欢听我说话,我说什么她总是笑。我把带来的书给她看,她看不进去,宁肯坐着晒太阳。
天越来越寒,秀秀拢了一盆火。火苗咧咧地蹿上来,照着秀秀半明半暗的脸。暗夜里,我看到一种奇怪的白色小飞沫,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秀秀说“大姐姐,下雪了。”
我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见过雪,我不敢相信丽江也会下雪。我抬头看着深远的天空,一片片雪花千真万确打在我身上。我一阵狂喜,小时候对于雪的所有记忆全部回来了,我简直要欢呼雀跃。我久久地站着,伸出手,接着雪花,看着它们雪白晶莹,再化成一汪汪水,像泪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