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离》
照例,Z先生会在晚上二十一点过一刻合上书本,先点上一支烟,再悠悠地看向对面的二层小院。
除了路灯下方是黄亮的,离路灯近一点的是昏暗的,再远一点的就略幽黑了,而那小院则更是漆黑一片。
通常,晚上二十一点过二十分,小院楼上坐北朝南的那间房舍的灯就会点亮,是一闪一烁忽明忽暗来回好几次才能定下来的亮——一点都不亮。
有时,X小姐会推开窗户,当然,除了路灯下的昏黄,她什么也看不到。
我打趣地问他:“这么多年,你没失手过?”
他给我倒了一盅酒,反问说:“失手?我又不是贼!”
“偷心的,也算。”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他先是一愣,后又摆摆手说,“谈不上谈不上。”接着他也一饮而尽,又给我俩满上了酒。
之后,我没细问,各有各的苦吧。
Z先生是我的故交,他性格内敛,不善言辞,喜欢X小姐很多年了,从没表露过心声。
二十一点过一刻,他如往常一样,抽完烟准备走人,我冒然地出现并摁着他的肩膀说到:“不急,陪我再抽一根。”
他有些愕然,但还是跟着我坐在这条长椅上。
二层小院的那间房舍的灯不知道是不是坏了,一直没亮,从我们抽了一根又一根烟,都没亮过。
二十一点过两刻,我俩相互看了一眼,瞬地笑了,是源自内心地大声的爽朗的笑。
在Z先生开在街角的清酒店里,我问他:“你喜欢她什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如清风一样恬淡地说:“喜欢,是讲不出来的,你若真一二三四五的列出来了,那就不是喜欢了。”
“那你不准备跟她告白吗,就这么痴痴的等下去?”我比他急。
“有些事,急不得,你得等着自然熟。”
我差点一口清酒喷到他脸上。
“那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不是重点。”他似乎在藐视我对感情的看法。
“那什么是重点?”我也藐视着问。
“长情。”他回答的很铿锵有力。
“你个瓜娃子,再怎么长情你也得让她知道你喜欢她呀,要不然你长个鬼情。”我觉得四川的独一门的语言味道真真不错。
“X小姐是那种可以等待一辈子的人,在临终前表白也来得及,不慌。”他眼里有光的样子,说这句话的时候。
我懒得陪他这么胡闹下去,自个儿推门走了。
几天后。
“你要不要接手我这个清酒吧,拿去改成你最想做的咖啡店。”他又一次在路灯下逃回来后约我喝酒。
我询问何事。
“我得走了。”
“去哪?”
“去有她的地方。”
“她去哪了?”
“不知道。”
“那你……?”我没刨根问底,只是隐隐觉得发生了点什么事。
“店,我帮你看着,等你回来。”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就轻轻地把钥匙放在桌子上。
二十一点,我来到路灯下,这是他这么些年来第一次缺席。二十二点了,二层小院的那间房舍的灯,就没亮过。
我大概是知道了Z先生的心事。
我大概也知道了X小姐的心事。
《见鬼》
Z先生深夜来电,大概是向我索要一个物件,我迷迷糊糊地应付了两句就挂了电话。翻身准备再入睡时,我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地瞄了下时钟——三点四十五分。神经病啊!我脱口而出。
我睡到天昏地暗才起来煮面,毕竟周日的大好时光,我可不会拿来做什么傻事。可恶的是懒腰一伸,电话就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阿T是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就很清婉动人。
我的人格在这一刻立马分裂成两个派系,一个是臭美型的,觉着自己被小迷妹喜欢了;另一个是恐慌型的,下意识回想犯了什么错要被质问一番。以我的尿性,我无疑是更适合后者的。
我回答是。
“二十一点,街角咖啡店见。”
很简洁明了的命令,很干脆利落的挂断。
我一时间吃不准是哪个派系的。她的一问一令,同样使我很莫名其妙。
顺着她的话,我拉开窗帘,瞬间被我的睡眠能力给惊讶到了——窗外漆黑一片!我不由地望向时钟——二十点过两刻!我真他娘的一头猪!
我准备去一探究竟时,电话又响了,这回不陌生,是Z。
“阿T,带上我要的东西,来清酒店里,现在,马上,我等你。”
很清晰可见的指示,很干脆利落的挂断。
这他娘的是哪门子毛病?布洛芬能治吗?
我身体像猪,脑筋可不是,通过刚才的两通电话对比,我十分有把握地分析出那个女人就是Z小姐。同时,我也清楚地知道了哪个派系都不是。
两个浑蛋,我到底要去哪。我更不知道Z让我带什么。
纠结了小一会,我决定来个反击。
“二十点四十五分,老字号火锅店见,爱来不来。”
我分别给他们俩打去了电话,是语气很重的下达,并且干脆利落的挂断。
谁怕谁呀?两年没见,就给我来这么一出?
《火锅》
“有问题吗?让你带包烟有问题吗?”
Z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烟并义正严辞地质问我。
“你指定是有大毛病,大半夜的,就让我给你准备烟,你不会自己买吗?”
我一把夺了回来,并抽上一口。
“我很久很久没抽烟了。”
Z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将烟圈一口一口缓缓地吐了出来,像极了老电影里吸鸦片的人。他自顾地接着说:
“那个地方没有这个烟,搞得我差点以为我能够戒烟了。”
“你不会买别的烟啊?再说,你一个老烟枪,很久很久没抽烟,谁信呢?”
我一脸不屑地瞧着他,顺便往他那边吐了一口烟。
“或多或少,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怪癖,我的呢,就是抽烟就抽这个味的。”
说到这,他那根烟已经见底了,还没灭,又招招手示意我再给他一根。
我一整包丢过去,反驳道:
“只要是烟就行,哪来那么多矫情。”
俨然,这一刻的他,就是个瘾君子,一口一口的猛嘬。在他吞云吐雾之际,我拿出手机。
“这个号码是不是X小姐的电话?”
他拒绝了我递过去的手机。
“不用给我看,我没有她的任何一切联系方式。”他摆摆手说。
我惊愕到一时间愣在那里。
Z夹了那块老大了的肥牛,沾了沾酱,准备往嘴里送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说:
“很奇怪吗?”
这……这叫我怎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别说这两年,我没有任何X的消息,就是两年前,你知道的,我也是没有X的联系方式。我除了远远地看她,我还能做什么?”
“那你这两年去哪了?神神秘秘的,问你几次都不说。”我也夹了一片牛肚,不过我没沾酱,我的怪癖就是吃火锅不用酱。
“我一直以为你去了X那里。”我继续说着。
“我去了一个很偏远的寺庙,想去修行,奈何慧根不够,身上戒不掉的毛病太多了。于是又重操旧业,在那个镇上开了清酒店。你知道的,我没什么爱好,唯有烟酒不离。”
“就你这德性,你还出家。”
我没忍住,笑的很大声。看Z挺认真的,我略略地收敛了一些。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地址呢,我得空过来喝两杯。”我假装正经地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Z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瞪着我。
“我为什么会离开这里,X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全拜你所赐。”他指着我鼻子说。
喝多了吧,这哪跟哪,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压根都不认识X小姐。
我欲要反问,他一边夹起牛肉卷一边继续说:
“阿T,X去哪了,只有你知道。”
Z说的那么一本正经,并且把屎盆子死死扣在我头上,我很不爽。若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做为当事人的我,为何全然不知?
“你他娘的无中生有这一计用到我这儿了?你在扯什么鬼,我他娘的认识X吗?”我本来挺斯文的一个人,被他搞的脏话连篇。
“其实,这也不能怪你。”Z抹了抹嘴巴,又点上一根烟。接着说:
“我喜欢X小姐十多年,一直喜欢,到现在还是喜欢。我知道喜欢没用,可老子就是喜欢,怎么地吧。”
幸亏老字号火锅是个大排档,若是在店里吃的话,他那个酒瓶子一甩,我不得赔好多钱。
Z站起身,将瓶子扔到了长河里。回头又指着我鼻子说:
“阿T,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回来找你吗?”
王八蛋,有我啥事?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非要这么绕吗?
Z突然间的性情大变,我虽然想说这句话,但我忍住了。
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实在不知道,也捋不清到底是怎么个事,就稀里糊涂的全落在我身上了。
我没说话,不是心虚,而是不好火上浇油。Z又狠狠地扔了一个瓶子,他应该是在宣泄。
我的电话响了。
“阿T,我到了。”
我才想起来,我还约了这个陌生号码的机主。
《自杀》
“X小姐在两年前卖掉了二层小院,把钱给了闺蜜May偿还债务,奈何May是个烂赌鬼,她拿这个钱去翻本,结果可想而知,输的连裤衩都不剩。”
“May欠了一屁股债,不仅被各色各样的催收人天天逼债,还连累了最亲近的X小姐,她悲从中来,痛不欲生,终于在一个夜晚里,受不了多重折磨与煎熬,自杀了。”
“X和May是大学同窗好友,两人无话不谈。May死了以后,X也离开了这里。”
这是Ki跟我们说的。
Ki,就是那个陌生号码的机主。她强行带我们转场,来到了她指定的街角咖啡店。Ki说的很平静,没有一丝丝对May的同情。
其实,烂赌鬼真没什么可同情之处。
“阿T,我调查过你,May的死,跟你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你也是逼死她的凶手之一,可以这么讲。”
Ki泡了一杯咖啡给我,给了Z一杯醒酒茶。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在May的手机通话记录里,有你的号码,而且不只一次。”
我努力去想Ki说的话,但我确实没什么印象。因为我每天都会打各种催收电话,这是我的工作。
“你也打给过X,就在May自杀的前一晚。”
我惊讶并疑惑,眼前的Ki到底是何方神圣?
Ki说完转身去了里间。
如果May的担保联系人填写的是X小姐,那是真有可能的,但说实话,即便这个电话我真的打了,那我也完全不知道电话那头就是X小姐,我对天发誓。
Z全程没有说话,也没有抽烟。我有点知道了Z说的‘全都拜我所赐’的意思了。可这不能赖我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呀。May一直不还钱,那我打几个电话催一下,有啥问题。
“May的案子,定性为自杀,早就结了。今晚找你并告诉你这些,其实主要是说给他听的。”Ki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橙色的密封档案袋。
Ki朝着Z说这个话。
Z若有所思并且不停的点头。
合着他俩认识?
“我本来想先找阿T说这个事,然后再去找你,我没想到你会回来。更没想到,一见面就在发脾气。你什么时候可以成熟一点?”
Z还是没说话,还是在不停的点头。
Ki打开了档案袋,先是对着Z说,接着又对着我说:
“阿T,我知道你们俩是好兄弟,我今晚把X小姐离开这里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呢,一是要他打消对你的嫌隙,二呢,跟他这次回来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劝你。”
说完,就把档案袋里的资料推到了我面前。
劝我什么?劝我别干这个活了?May的死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不认可Ki说的什么我是凶手之一。
“M哥,是你老板的老板,也是我的老板,最近摊上了点事,要找人替罪。阿T,你老板Lion把你的资料给到了我,说你嘴严又缺钱,是最佳人选。”
Ki说完示意我看下资料。
我听过M哥的大名,既然Ki是替M哥办事的,那么她刚才说的调查过我,可不只是简单地调查我打了几个催收电话。
《月色》
从蜗牛书店开始,沿着长河向北走,不要向南走,因为我还没向南走过。走至十五分钟,就能看见河岸对面的老字号火锅店。再走二十分钟左右,有一所医院,房子挺大的,可名气却不太响。继续直走,走到桥那儿,然后穿过公园,接着绕一下铁道,便到了那条马路。
沿着马路向西走,不要向东走,同样的,我没有向东走过。这条马路走到底,就到了X小姐的曾经的二层小院这里。
以我对Z的了解,他必然是按着我的路线,跟Ki叙旧的。
“两天过去了,你觉得阿T考虑的怎么样?”Ki试探性地问Z。
“不知道。”
Z走在最熟悉的道路上,心思应该飘到过去了。
“以你对阿T的了解,你觉得他会替我老板蹲吗?”Ki扶着围栏,迎风而问。
“很难讲,阿T他这个人,别看他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可我觉得这些都是他装出来的。”Z停下了脚步,站在Ki旁边,心思应该是飘回来了。
Ki听了,低头笑了笑,她笑Z这个永远都在绕弯的性格。‘会’还是‘不会’,Z却回答了个寂寞。
Ki又继续走,Z跟在身后。
“你怎么想?”没等Z回话,Ki继续说,“M哥这次玩的大了点,杀人是要偿命的。不过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下来的利害关系,那些人必然是会保他的,否则翻船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无期和死刑是不至于的,不过蹲个十年八年的,应该是跑不掉的。”
Ki分析的头头是道,她继续若有所思地说:
“不过也很难讲,如果阿T真答应了,保不准M哥为了以绝后患,阿T会命丧狱中。”说到这里,Ki又扶住了栏杆。
“Z答不答应,都已经由不得自己了。既然他老板Lion已经把他交出去了,你觉得阿T不答应,两位老板会放过他吗?”
我就佩服Z这点,逻辑思路贼清晰。
那么,在Z的言语里,我阿T便成功地应了这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不管他怎么想,都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我这次回来,就是劝他跟我走,离开这里。”
Z点上从我那里拿的烟,深深地抽了一口。
Ki看了看Z,又看了看皓月,没有说话。
这晚的月色是真的美。
“这正是我担心的,我就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Z,如果我不说,你会记恨我一辈子,可我说了,我就知道你会为了阿T而卷了进来。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不是!”
Ki愤怒地踢了一脚护栏。
“我本来想让阿T先答应下来,然后我会竭尽我的全力,找最好的律师,想一切办法让阿T提前出狱,M哥给的钱,我也会一分不少的全部给阿T。我想着这样对你,对阿T都有交代。”
Ki说出了她的心理话。
“但是,正如你说的,M哥心狠手辣,他是绝对不允许有把柄在阿T手上的,所以,不管我们做什么,阿T这次都必死无疑,我必须救他。”Z听了立马反驳道。
Z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Ki把长发盘了几圈,绕在脑后。
“其实,阿T死不死的,根本不是我关心的事,我的工作就是调查阿T的背景,符合的话,M哥会派人去搞定的。可当我调查到你跟他的关系后,我慌了,你知道吗,Z,我真的害怕了,你的性格我太了解了,你太执着了,你能一直深爱那个女人十几年,你也一定会为阿T做傻事的,M哥是不会放过你们俩个的。”
这一刻,Ki哭了,为一件还没发生的事哭了。
Z沉默着,没有安慰,他怕任何一丝丝的贴近Ki,都是对X小姐的背叛。
良久,Ki抹去了眼泪,Z掐灭了烟。
哦,对了,我才想起来,Ki出现的时间比X小姐晚了五年,在Z的世界里。
他俩叙旧的方式真够特别的,不在这么好的月光下回忆点过去什么的,倒在我的事上,弄的有点争锋相对了。
二十一点整,Ki走到了桥那儿了,不等Z的下一步指示,就穿过公园,绕过铁路,来到了马路上。
原来,不只是我知道Z先生的‘照例’啊!
这条马路并不长,二十一点过一刻,他俩就看到了昏黄路灯下长条椅上的我,在X小姐的曾经的二层小院前。